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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依稀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他的行动暴露,已经打草惊蛇,对方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惜自己的伤势恐怕撑不到被刑讯逼问的时候——他充满嘲讽地想,自己这一双手,不知沾染过多少或者肮脏或者干净的血,这样一个不拖泥带水的结局,已经是三生难报的仁慈。


 


原来眼前便是落幕之火。


 


——只要八田还记得他,自己就不算是没有存在过。


仅仅是在心里反复确认这一点,几乎耗尽他平生所有的乐观。


 


 


******


 


 


“你也睡不着吗?”


 


他被黑暗中忽然出现在面前的脸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竟然心神不宁到连被人靠近至此都毫无察觉的地步,伏见惊出一身冷汗——对方还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


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八田大咧咧地掀开被子一角钻进来,把他往里面挤了挤。


 


“嘿嘿,不好意思啊,我平常都是睡地铺的,这种公寓都没有床,你知道的。”


 


伏见低低支吾了两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的体温偏低,向来睡得不大暖和;而八田的身体在寒夜里温暖得可怕。他深深呼吸,清爽的肥皂香味钻进鼻子里搅得他心神不宁。等到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对方向自己揽近了了些。八田虽然愣了一下子,倒也没有抗拒;少年时代两人之间柔情纯真的回忆涌入脑海,自从相见之后就总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放松了一点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我?”


 


短暂的平静过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地说。声音有些发抖。


 


“什么?”


“那个时候……”


 


——你该多难过啊。他都不敢去想,那样真诚又执着的八田,在约好的地方等了自己多久……


 


“猿比古,”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能就着昏暗的壁灯和月光看清对方两片眼睫下淡淡的阴影。


 


“欢迎回来。”


 


他感觉到对方轻轻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


八田一点也没提起那天之后他是怎么样走到了今天。就好像他们分离的这些年,完全是一片不透明的空白,谁也不能侵入,即使是他们自己。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的,等你想说的时候就说吧。”


 


寂静的黑暗中,他清楚听见了八田声音中的哽咽。


忽然地,他想要大声地哭出来,却又感觉不到丝毫的悲切。就好像将燃未燃的火花在空瓶子里挣扎喘息,马上就要耗尽氧气,却又那么不甘心。


八田的温暖和话语让他心惊,让他从身体到心都无比剧烈地动摇起来。一瞬间,仿佛被封存多年的那些交织的无措、歉疚、喜悦、懊悔和希望像烟花在脑海里炽烈地炸开。


 


“笨蛋!……”


 


毫无预兆地,他一把捧住八田的脸亲了上去——这冲动实在太急切、太热烈、太突如其来,因为没有掌握好力道,甚至撞痛了彼此的嘴唇。尽管并不舒服,那短短一瞬的碰触仍令他心神荡冶、如释重负。


被他突然的举动给吓到的八田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旋即血气冲上面颊,一拳挥过去不轻不重,被伏见反射性地接牢在手心里。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在静止的气氛里相对无言。


八田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他隐约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下一秒又感觉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就好像他们本就是如此——不管怎么样,他已经错过了一笑付之的机会,尴尬之余,更多地是好奇对方的想法;然而伏见似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放开了他,嘴角牵起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只哑着声音道了句晚安。


 


 


******


 


 


一个人,要从世上完全地消失,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想或许自己不该回来,但旋即又被当初心里那种灼烈的希望烫到发颤。这个任务并不是完全地送死,至少,还有一成的机会,他可以从此远离这种生活,和八田一起随便去什么地方,随便做点什么一起活下去。怎样都好。他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但当美梦放在眼前的时候,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控制自己不伸出手去搏一搏的人又有多少?


他不过是赌输了。代价便是所有。


尽管他本就拥有得不多。


 


八田笑意盈盈的眼睛在他仅存的意识里,闪闪烁烁,带来了美丽的光,和热。


那温暖就只给他,只为了他而存在——这样相信着,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荡出轻松的笑容。


 


 


******


 


“小八田,今天可以早点打烊哦。”


“咦?”


“你最近不是都急着回家吗?”


 


八田停下了正在擦杯子的手,四下张望了一圈。这会儿客人不多,但他还是略略地压低声音:


 


“是有什么‘生意’要处理吗?”


“哈哈、没什么,只是有个丧礼得去露个脸。”


“草薙哥的朋友?”


“嗯。”


“喝酒的那种?”


“谈钱的那种。”


“卖酒的?”


“卖火的。”


“喔!明白了。”


 


他不再多话,用手里的软布专注地继续擦拭杯口的一点水痕。老板挪了挪腰坐到吧台边上。


 


“他挂得不是时候,东区那片现在一团乱。”


“寻仇吗?”


“嘛……这年头,两头都做的生意总归是不保险。”


 


京都人望着对面酒柜里反射着幽幽灯光的一排排酒瓶,慢慢地吐出一口烟:


 


“不过我想这次应该是白道看不惯他吧。”


“草薙哥也要小心啊。”


 


八田真诚地说。


对方惬意地笑了笑,手里夹着的烟眼看就要烧完也没管,一脸事不关己的惆怅。


 


“小八田和我们不一样,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笑容神秘的草薙出云突然说道。不待八田有所反应,他补上一句:


 


“毕竟你们都还这么小。”


 


 


******


 


 


这世上所有的声音,熟悉的和陌生的,遥在天边的和近在耳畔的,都在渐次飘远。无论是威胁还是救援,对于伏见猿比古来说,都已经来得太晚了。他还有子弹,但没有选择对自己补上速死的一枪;他不在意旁人的想法,只是,无论如何,在最后的时刻,尽管很清楚八田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结局,他终归不想表现得太懦弱。


 


他只是没想到,和想要在一个人心里留下痕迹的那种渴望比起来,生命竟然如此地轻如鸿毛,即便是失去的时候,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楚。


 


他在风起叶凉的季节出生,最终死于一个萧瑟静谧的冬日。一场大雪掩盖了城市的风起云涌,也掩埋了他尚且年轻的生命。


谁也不会看到。谁也不会听到。淡漠如他的内心深处也有过那样热烈而不甘的呼喊。


谁也不会知道,他眼中最后才熄灭的,是一种多么炽烈似火、又如同闪烁在荒野上空的寒星一般,奇异的光彩。


 


 


******


 


 


老板娘开旅店的地方向来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好在交通还算方便,平日里来来往往也有些临时落脚的旅客,虽然不算热闹,也不愁生计。这年秋天,也不知是撞了什么运,小镇背靠的山上发现了几眼难得的天然温泉,加上城里的电视节目一通宣传,竟也成了个热门的去处。为了接待数量骤增的客人,就连放老家底的仓库都改造成了客房。家里的老老少少全加起来也不够用,到了冬天,寻求闲憩的游客络绎不绝,不得不从外面雇人。


新来的帮手是自己找到这座山里的。他年纪不大,面容明朗,眉目间留存着一分少年般的清澈可爱。他非常勤快,虽然偶尔粗心大意,但总归是比较让人放心。纵是老板娘这样会套话的人,除了老家在东京之外,竟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好在他为人率直、处事也诚实,没有人怀疑他的来历;他是那样讨人喜欢,和谁都像是认识了很久。


 


“小八啊~”


 


临近公共假期结尾,年轻客人们纷纷地回城,旅店逐渐地不那么忙了。老板娘站在门口喊住他。


 


“今天店里差不多没事了,你买完了东西,想去哪玩就去吧!”


 


他坐在脚踏车上回过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


 


包括在此地土生土长的老板娘在内,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喜欢一个人去那里。


只是最普通的乡间田畔罢了,实在说不上多么吸引人的风景,说得好听点,哪里都有。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唯一有意思的地方,是他自己带来的一张明信片,上头描绘的景色,竟和那个角度能看到的画面无比地契合,仿佛正是取景于此一般。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注意到了这一角无名的风景,将它搬上图画,进入印刷的流程,而后带着各种各样的思念、祝愿、甚至是无果的恋情,散落到那猜也猜不到的许多人手中的呢?不得而知。


 


他独自看着,身旁人来人往都恍若隔世。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惊异于那种宏大而沉静的美,不知什么时候,眼泪随着落日的余晖一道沉落。


 


他抹了把脸颊,欣喜地想,原来,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比曾经猜想过的还要美、还要好。每当他看着天边最后一点光亮沉入地面,就会忍不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


 


「你什么时候才会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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