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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以为是个麻木不仁的异类分子?恰恰相反,支持你活下去的东西,正是所谓负罪感。』
这是被伏见在通讯录里备注为「庸医」的家伙对他说过的话,他一度不以为然。在以法务局户籍课为掩体光明正大行法外管理之职的部门上班的时候别人觉得他是社交障碍患者,在J打头的非法网络组织里,绝大部分乌合之众则对他既好奇又畏惧,他被看作是离群索居的法外狂徒。
他从来没有告诉八田自己送给他的手表里安装了加密的定位芯片。
没等八田靠近天国号五公里之内,他已经临时遣散了驻守在飞艇上的所有『Jungle』人员,只留下自己一个。
他没法告诉八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用另一种方式。只是接起一个电话的距离,但也足够遥远到能要了人的命。
就在依照上司的密令潜入『Jungle』卧底的一个月之后,从青之王那里传来了已经把八田美咲收编入第四王权者氏族“加以保护”的消息。他深知这一举动的个中含义,没有做出很大反应,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
仿佛早有预料。
难得的机会,却没法让美咲好好看看这里的风景啊……明明那时候那么渴望登上这艘船,迫切想知道距离现实生活很远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或许,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诺亚方舟呢?
“我梦到你了……”
他几乎是呢喃着把这句话说出来,好像依然身处梦中,身处那沉沉的、醒不过来的黑夜里,而怀里紧抱的正是唯一的光源,一松手就是永远的深渊。八田沉浸在他久久的、密不透风的拥抱之中,既喜悦又迷惑,如此毫不保留地展露出富有感情那一面的伏见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伏见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拘谨,即便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那么地水到渠成,却仍然宁愿收回自己的手,躲进属于自己的那片阴影里去。
“真是疯了,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已经尽量靠近建筑物顶层了,再偏离航道的话自动驾驶系统就没法把船带回天空了。再先进的运算也是有极限的啊,就满足吧。”
“所以现在那艘船没有人在开?”
“那种事就留给S4去操心吧。”
“猿比古,是我的错觉吗?你好像知道我要去找你似的。怎么会?用直升机突击队打掩护来潜入飞艇这事只有我和室长知道呢。”
“……那个人说的话你最好……算了。没什么。”
“怎么啦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听到你嘴里说出‘室长’两个字,感觉怪魔幻的……”
“有吗?我倒是已经习惯了。”
“嗯……你长高了啊。”
“嘿嘿!”
“没有以前可爱了。”
“要可爱干嘛!帅才重要!”
“啧。你高兴就行。”
“你刚才说你做了什么梦啊?告诉我。”
“我忘记了。”
“什么嘛”地咕哝了一声,八田不再深究。他和伏见又静静地拥抱了彼此一会儿,接着他就感觉到了一个吻,出乎意料地,比起害羞,更多地是一种对温暖的渴求。另一个吻落在鼻尖,然后又扫过额头,眼角……
在他遇到伏见的时候,对方已经是一个聪明寡言的大人,有些遗世独立,令他向往。
伏见猿比古是如此地与众不同,令人费解,而当他们走得越近,谜团只增未减。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心中对长大的渴望未变,与此同时很奇怪地,想要变成像伏见一样的想法渐渐淡去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想要真正了解他的渴望。
或许,只是万一,是不是有可能,伏见也在等待着他呢?
谁知道。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他再逃走了。这是一定的。不会让他再一个人往前走了。不是从无聊的现实世界中,也不是从荒谬的权力之争里,而是从那个孤独的深渊,从那个保护着他的同时也从内部长出刺来让他轻轻一动就遍体鳞伤的茧里面……
“我们回去吧。”
八田认真地说。
其实他是被隔音不良的墙板另一边的嘈杂给吵醒的。他也说不清那种喧吵是什么,或许是他想象的那种声音,也可能不是——那种理所当然会出现在这种无证经营的小旅店里的动静,但很奇怪地,他并没有感觉到很多的好奇或是难为情,可能是伏见正在他身边,令他下意识觉得其他的一切都没有那么值得关注了的缘故。
“我们回家吧?”
八田又重复了一遍,但换了个在自己听来更有吸引力的说法;伏见没有回答,他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八田以为他会把自己再抱紧一些但实际上并没有。两个人沉默着挤在一张床上而没有对话也没有行动,一直到八田快要受不了这种对峙而马上要跳起来的时候,伏见开口了:
“我回不去了。”
“没事的!告诉室长你的任务失败了,需要马上撤离,不就……”
“是我让它失败的。”
“但是没有人说一定会成功……”
“我是故意让它失败的,美咲。”
“什么?”
“从去年开始我传回Scepter 4的情报里有50%都是假的,是比水流设下的陷阱,不然你以为原先占据优势、牢牢压制着绿之王的宗像礼司怎么会节节败退?”
八田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我不仅是间谍,我是真正的叛徒。这样说——你懂了吗?他不是让你来营救我,他是逼不得已。就在我和你说话的这个时候,保守估计,就在这个建筑周围至少有30名以上曾经的同僚正全副武装地等候着,只要一声令下——”
“为什么?”
看着那双眼睛从依赖和信任逐渐陷入巨大的震惊和困惑,伏见内心有阵阵钝痛灼烧。原来,到头来,他对温暖和幸福的唯一追寻,却只能用一种略带自嘲、几乎不再怀抱希望的语气,这样冷冰冰地说出来: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中学三年级,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在空旷无垠的病房里,聆听着呼吸机里若隐若现的杂音。那是一个无益于他人无益于自身,更无益于世界的生命最后的独奏。
比起那些被当做活着的玩物反复地摆弄、抛弃、回收然后周而复始的记忆,讽刺的是,坐在观众席里看着被掩盖在白布下面的伏见仁希,反倒是他脑海中关于生父最鲜明的画面。
他预感自己有一天会忘记一切。
唯独这一刻。
『构成你的东西本质上和是我一模一样。这是改变不了的。』
『你最后只能成为另一个我。』
『知道了吗?小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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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下形容宗像礼司对新入职的部下念誓词的时候就像在搞诗朗诵,过度庄严反而显得浮夸,更何况十个新人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其实根本对那一大段话里的真实意味半懂不懂。
宗像本人声称的教育方针是“慢慢来”,“顺其自然”。话虽如此,别人有时也会认为,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也说不定。这一点尤其可以从他对伏见猿比古和八田美咲的态度中推测出来。
退一万步讲,伏见被选中大致是因为个人能力超群,但八田怎么看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能力不足或是性格怪异和别人处不来,只是他更像是一朵长错了地方的植物,一开始就不该扎根于此——理所当然地,部门里传言四起。
本已成为某种微妙顾忌的伏见的名字再度被翻了出来。或许钻进了宗像的耳朵,但上司没澄清也没喝止,也就被当成一种默认。
部下们说他纵容八田鲁莽行事,一如他放任伏见叛离Scepter 4。
原任青服第三把手的伏见猿比古失踪第三年,被确认在以绿之王为中心的非法异能组织「Jungle」中进行活动且身居高位,利用网络策划和执行多项意图扰乱王权平衡的破坏活动。因为其在异能管理组织Scepter 4原有的职务背景,他还掌握了大量执法部门的关键情报,因此尤为危险且破坏性极大,造成的直接和间接损失以及将来可能构成的威胁,已不可估量,已被列入一级通缉对象名单。
这是官方文件上的说法。换到了宗像那里,被总结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哦,伏见君啊,没什么,就是跳槽了而已。”
原本怒气冲冲闯进上司办公室拍桌子质问的八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乖乖坐到了按宗像的喜好设置的茶室里。端起上司推过来的茶杯时内心狂烈的愤怒忽然被过滤掉得只余下了惊惶。
装满茶水的杯子哗啦一声碎在榻榻米上,宗像淡淡地望过去没有说什么,一阵淡青色的光芒闪耀过后茶杯恢复如初,没有留下半道裂痕。
“室长,猿比古他……是真的吗?加入我们一直在调查的「Jungle」什么的……”
“啊,或许是真的吧,也或许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啊!不要这样似是而非地说话,我听不懂!你知道真相的吧?!”
“看来八田君还是不怎么了解伏见君。”
“什么?”
“他应该跟你说过他是为什么加入Scepter 4的吧?”
“他……他好像稍微说过一点,但是……”
“就是这样。即便在政府部门身居要职,他也从来都不在白名单上,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救过我……”
“是的,他不但救过你,他还救过很多其他人,这一点不可否认——但你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因为他而失去一切甚至丧命吗?或许远远比他帮助过的人多。本质上来说,他替我办事,作为Scepter 4的一员行动,只不过是一种赎罪。但是归根结底,像他那样才能超群的人厌倦这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很清楚这一点。”
“………………”
“或许八田君是被他迷惑了吧?也或许是因为,你对他来说是特别的,所以他对待你的态度尤其不同?在别人眼中的伏见猿比古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究竟有没有了解过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离经叛道,本性难移,这是事实,八田君。作为一个大人,直面这一点才能生存于世,你也差不多该明白这一点了吧?尤其是在伏见君的事情上。”
“…………”
“他有没有跟你说在被逮捕以后做精神鉴定的时候,他的诊断结果是完全正常,而且在得知自己行为造成的后果之后没有表现出任何负罪感或是悔过之意,吓坏了当时的办案人员?才十五岁的孩子啊。你能想象吗?”
“…………我要去找他。”
“假如能找到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自己问清楚。”
“看来你不相信我呢,我可是有点受伤了哦。
“室长,你知道他在哪里的,对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你不是说你耳目遍地的嘛,难道你是吹牛的?”
“唉呀呀,我竟然会被质疑能力,真是有失颜面,那我就只好告诉你了。”
“真的?!这…这么简单?”
“让你了解真相也是很重要的,从有效执行公务的角度考虑。”
『我写了个病毒投放到了公共网络里,然后就没管了。就这样。』
『我已经无药可救了,美咲。你懂吗?我天生就是一个犯罪者,和我爸爸一样。』
『你不是说想知道我的事吗。现在感觉如何?』
“八田君,你知道"Himmelreich号吗?”
“什么?”
“盘旋在东京上空的飞艇。也有人称之为某种都市传说——曾经是白银之王的空中帝国。”
“啊!就是那个啊!我、我和猿比古一起去看过!在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
“白银之王失踪,那艘飞艇现在已经被绿之氏族所占据,利用其法外之地的优势,被用来继续破坏石板所建立的秩序。”
“难道……”
“去那里见见他吧,然后你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条——游曳在被城市灯光映照得如同白昼般的夜空之中的银色鲸鱼啊。
还有那个带着烟草香气的拥抱。他们是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那上面看到的世界会和我们现在站着的地面完全不一样吧。)
(——你难道不想上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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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僚的婚宴上,八田遇见了不能算认识的人。对方从后面忽然叫住他:
“你是伏见猿比古的小朋友吧?”
他惊讶地回过头去。已经好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果然是。”
“你认识猿比古?”
“你忘了啊,他还差你来过我这拿药。”
八田转了转眼珠,终于想起来一点点关于这张脸的讯息。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被伏见拜托过一次这样的小事情,此刻记起,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他立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您…您好!承蒙关照……”
“关照吗,他还活着我就该烧香拜佛了,我谢谢他才对。”
可能是因为伏见实在不是个听话的病患,这位先生说起话来有些不留情面,八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间杵在原地。
“他好久都没来了,是病好了还是上吊啦?”
八田脸色有点黑,虽然感觉得出对方应该是没有恶意,但也不禁揣测起伏见到底是怎么把一位久经沙场的精神科医师给惹毛至此的。
“那个,请问……猿比古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嗯?他没跟你说吗?真可惜,我还以为他终于有了个能聊聊天的人。”
“……他不跟我说这些。”
“那我就更不能和你说啦。”
“呃……”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转告他一句吧,虽然我也跟他本人说过很多次了,过去无法改变,接受当下的自己才能好好活下去啊。”
想起伏见隐隐约约和他提起过的那些过往,八田的内心一阵钝痛。对于伏见来说,到底有没有「好好活着」这样的想法呢?可怕的是,他从记忆中搜刮不出一点对方流露出来的关于追寻幸福的印象,好像那样随波逐流的态度,就已经是生活的全部。
“我会转告他的。”
“提醒他少抽点烟吧。”
“好……”
“想解脱的话醺酒比较有效。”
“…………”
“我其实不了解猿比古。”
“对他的事情,我只知道一点点而已。”
“等到他不在身边了我才发现这一点……”
“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现在也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我太差劲了,是不是?”
装饰华美的空间里充斥着名为牛头不对马嘴的气氛。
“我很感动哦,八田君出席了一年一度的忘年会。”
“是因为其他人都找到借口开溜了,只剩下我了啊,室长。”
“——并且愿意把我当成倾诉的对象。”
八田扭过头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到底没有把「因为两个人都没话讲也太尴尬了我不忍心」这句实话给说出来,给上司留了一点尊严;逐渐习惯了这个有些稀奇古怪的职场,对很多事情的接受度都上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甚至有了些许终于成为一个成熟大人的幻觉,让八田自身很是受用。
“伏见君的情况,我倒是略有耳闻哦。想听吗?”
“猿比古说‘不管室长说任何关于我的事都不要信,最好听也不要听’,所以还是免了。”
宗像露出了戏剧性的受伤表情。毕竟还年轻的八田有些于心不忍:
“您……实在想说的话就说吧,我会当做没听到的。”
“真体贴。”
“但是,在那之前,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想问。”
“嗯?乐意解答。是什么事呢?”
“就是……室长,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你是说?”
“就是……不管怎么样,我那时候还是个小鬼啊,我自己也知道,我根本不是当公务员的料嘛,更别说是这种敏感的异能部门……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这个嘛……”
“说什么‘我很看中你的潜能’,其实是室长你随口瞎诌的对吧?”
“哈哈哈,好直接呢八田君,但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啊?不能说吗?”
“八田君的确很有才能哦,这一点不用怀疑,但如果要说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的话……肯定是假的。”
“果然是吧?!我就知道!所以,所以说,就不能告诉我吗?是和猿比古有关吗?是不是和他失踪这么久有关系?你其实能联络到他的对吧?他到底去了哪里啊?”
“哎呀呀,这么多问题我可没法一口气回答你啊……”
——人要是孤单太久的话就会失去自我。
——谁说的?
——以前给我看病那个庸医。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尼古丁不如酒精。
——为什么?
——死得太慢。
——这样啊。那你现在好点了没?
——肯定没好啊。
——你怎么知道?
——要是没病了怎么会跟自己脑袋里的声音聊这么久。
——说得也是!
“室长。这是『Jungle』的后台运营情况分析,包括B级以上干部的背景情报。”
“不愧是伏见君,效率一流呢。”
“在那种情况下打入内部,这几年能对这个几乎无形的异能组织进行监控和压制,真的是多亏了他呢。”
“伏见君的工作能力确实毋庸置疑。”
“不过……真的要让他继续潜伏下去吗?”
“哦?你有什么见解吗?”
“不,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不,没什么……”
“你是担心他真的背叛我,反过来为『Jungle』卖命?”
“室、室长!这种话再怎么说也太……伏见先生他可是拼了命……”
“是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两样豁出命也想保护的东西吧,就算是伏见君那样对自己的人生那么冷漠的孩子也一样。”
“…………室长……”
“他说了什么吗?”
“诶?”
“伏见君传了什么话过来吧,搞得你们这么紧张兮兮的,还真是少见啊。”
“…………什么都瞒不过您。”
“呵,只是比你们更清楚他的小把戏。”
“这次除了情报之外,伏见先生还用暗码传来了别的其他的东西,已经解码出来了。只有一句话……”
“哦?”
“…………『我会干掉王 放了美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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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期后日谈。关于猿美两个人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不一样的人生,还有伏见承诺过会给一个解释的事情……
几乎全程在漂流欲室里摄制(?
“你很冷吗?”
伏见忽然问。美咲愣了一下。他比以往穿得都多,但没想到伏见会注意。
“你不冷吗?”
美咲用问反问。伏见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把捉起对方的手裹在手心里:
——怎么这么冰?
他没办法问,因为答案早已了然于胸。
美咲抽回手匆匆与他道别,没有和他约下一次见面的日子。
这年的冬天漫长到仿佛异象,早安新闻连篇累牍地抱怨着成日的阴冷苦寒。伏见下班以后路过上周两个人一起小酌过的酒吧,坐进去点了一杯。深思熟虑之后,他拨通了美咲的电话。这还是几年来头一回。
“我正在找房子,找到以后就申请外宿。你也差不多该搬家了吧?”
电波的另一头被他那种超然自信的理所当然给逗笑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再和你一起住啊。」
“只是问问而已。”
「我才不要呢。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住了。」
隐藏起被小刀轻轻滑过胸口的刺痛,伏见追问道:
“今天还有空吗?”
「什么?」
“有吗?”
尽管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认为总有一天两个人之间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美咲并不很情愿,仿佛心里还有许多无法逾越的顾忌,但最终还是顺遂了伏见。伏见一边像是要数清他的每一根骨骼那样仔仔细细地抚摸亲吻着他,一边却又充满了凶暴的渴求和不安的戾气,完全说不上是一个温柔的人。热潮渐退之时,透过皮肤,美咲感觉到对方身上那阵熟悉却又遥远的微热,忽然难过不已地把脸埋进被褥里。
“很冷吗?”
伏见用拇指一节一节刮过他光裸的背脊,使得他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还是说,在害怕?”
伏见回想起两个人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在街头偶遇那红色的野兽时,身为普通人,在面对强大的超自然力量时所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那种恐惧——明明连牙根都紧张得在发颤了,却像是虚张声势的小狗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指的是性。
“是因为想欺负我吗?”
“美咲。”
伏见的声音冷静又真挚,一下一下,击打着他:
“我的力量也会消失的,只是时间问题。氏族之间,个体之间,有着很多差异,但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我们会变成普通人。”
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要不要补上这一句:
“……我们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美咲把脸从被子里拔出来,转过头来盯了他很久:
“你在说什么傻话。”
在他诧异的注视中,美咲生气地推了他的肩膀一把。
“怎么可能还跟以前一样?你都和我做过这种事了,我们再也当不成朋友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恼怒不已的美咲的目光落在他的锁骨边上。那个属于【HOMRA】的标记,原本就不是靠外力描绘上去的刺青,而是作为氏族力量的一种具现化,在力量消失的如今,他自身一模一样位置的标记已经消失无踪。忽然感觉到了巨大的失落和疲惫,美咲有些万念俱灰地沉默下来,双眼死死瞪着伏见那个被灼伤的印记。伏见被盯得全身沸热,一把抱住他;不管怎么挣扎都没法挣脱的美咲再次被他们不再是势均力敌的事实给刺痛,终于不再反抗了,只在疼到无法忍受的时候轻微地示弱,然后马上得到了抚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
美咲伸出手撩了撩窗帘。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两个人从见面起就只重复着一件事情,就好像在这个狭小封闭的房间里,一切都不再流动,时间、光线和世界的喧闹全都被隔绝在外,一切都一如往昔。
“想过。”
察觉到美咲的犹豫,伏见干脆替他把话说完:
“我想过了一千次一万次,如果没有遇到他们的话,我们会变成怎样……”
美咲再度哽咽了。他有些心痛,却又没法用语言传达给对方,只好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对方的脸颊。
“但是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懂吗?美咲。无论是一直像普通人那样平庸无趣地活下去,还是顺应石板把这个没劲透了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他停顿一下,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眼神游移着看向别处:
“……我其实都无所谓的,只要还是和美咲一起的话。”
美咲没有说话。伏见有些不敢直面他的表情,虽然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心话;正因为是发自内心的想法,比起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的心境,更令他焦灼不安。就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美咲用一种手心贴着手心的方式握住了他的手。
就在他们刚刚从赤之王那里得到“火焰”的时候,也曾经像这样,互相感受彼此之间力量的流动。那个时候他们又天真又亲密,完全没有想过太多关于未来的事情。
而那个身为少年的他们所没有考虑过的未来,正近在眼前。
“这就是你说的能让笨蛋也听明白的解释?”
伏见从那话语中听出了温暖的笑意。他松了一口气,也回握住对方。
“是啊,很努力地考虑过了。”
“笨蛋,你的努力根本没用嘛。”
“可不想被笨蛋这么说。”
美咲没有否定笨蛋的部分。他把身体缩进被窝里蜷成一团,努力抵御着很多年都没有真切感受过的、属于普通人世界的那种寒冷。
“那这个呢?也是你考虑的结果?”
想开以后的人意外地大胆。他在被子下面伸脚踹了一下伏见,没击中关键部位,但也吓了对方一跳,颇有怨言地“喂”了一声。
“这个么……我只是觉得我们早就可以这么做了,为什么不试试?做不做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美咲抬起脸来,投送给他一个万分鄙夷的眼神:
“怎么没有,从今天起你就是homo了噢。”
“谁叫你是男人呢,不能怪我了。”
“嗯???是我的错?”
在这天的最后,他们像以前一样一起洗了澡,也做了很晚的晚饭来一起吃,甚至合作通关了那时候因为突然的分离而被搁置了很多年的游戏,明明累得要命却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躺在一起发呆。
“你说你的力量什么时候会消失?”
已经说服了自己因而甚至开始习惯了凡人之躯的美咲好奇地思索着。
“不知道。王的力量是最先消失的,至于其他的人,即便是在同一氏族里,先后也有很大区别。也许是明年,也许是下个月,也可能下周,或者是明天,甚至……”
美咲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即便没有了异能,他依然如此温暖,让伏见安心地与他手指交叠在一起。他扭过头来,两个人在露出曙光的全新世界里注视着彼此:
“就是现在。”
//.end.
12岁的时候,美咲遭遇了所谓的情窦初开。那时两个人都小心翼翼,还需要避开周围的目光,好在双方都还很年轻,没有坏心地,非常纯真地依赖着彼此。对方也是男孩子,家世显赫但非常怕生,不如说是厌恶着世间的人来人往,却唯独对他死心塌地毫无保留,让彼时身处再组家庭又受到校园欺凌的美咲得到许多温暖和慰藉。他们有时结伴逃课到热闹街市的人潮中无忧无虑地游玩,有时躲进人迹罕至的体育器材室里,一束小小的太阳光穿过狭小的窗户投射下来,两个人在陈旧的软垫上紧紧相拥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猫,呼吸着灰尘和对方肩窝里潮热的汗味,一起做着世界毁灭只剩彼此的幼稚幻梦,难以言喻有多么天真快乐。
『如果你是女人的话,说不定现在我们都有孩子了哦。』
对那时的他们而言,所谓的「成为大人」其实也不过是另一个游戏,是人生游乐园里一个新鲜的挑战。而对方有时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在餍足和喘息之中,摸着他尚且柔软的小腹如此说道。美咲半懂不懂,生气又害羞地捶了对方一记。
『美咲。』
那人呼唤他时,总有种特别的语调。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力量,把我们带离这个无聊的世界……』
——会怎样呢?美咲不记得他后面的话了。说到底,那也只是一段年少往事。
美咲19岁时候的情人是个有点奇怪但头脑了得的人,不夸张地说,正是世间所谓天才的存在。
——是男的。
这没什么。其实他早早发现自己的性向但并没有纠结太久,只是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中学毕业就开始独自生活。那一年除夕他在打工的居酒屋忙得团团转,一个不小心把手里的托盘翻到客人身上,但对方没有大发雷霆甚至还很客气地为他解围,令年纪轻轻尝过人间冷暖的美咲感动不已。那时两个人挤在狭小的洗手间里,美咲仔细地用毛巾蘸了水给对方擦拭衣服上沾染的汤汁;他低着头感觉到被炽热的目光注视,害羞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谢。』
那人讲话的声音冷冷的却有些淡漠的迷人,正是美咲喜欢的类型。糟糕了。
『部门忘年会真的太无聊了,我正想找个借口溜掉呢。你什么时候下班?』
已经连暗示都说不上,可以算是非常直白的邀约了。或许是被容资和气质所吸引,美咲糊里糊涂地应允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想。这人和他中学时那个怎么也想不起面容的初恋对象有些相似,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像,只是在那高挑的青年男子靠近时,有张模糊的脸在脑海里浮现。但美咲记忆中的少年有些畏惧社交且十分寡言,绝不会像这样在公共场合搭讪一个陌生人。而眼前这人正像一位久别重逢的旧友,给孤单生活的他带来奇妙的温暖亲切。
就这样,他把对方带回了家。一切理所当然地发生,像河水注入大海那样地容易和自然。美咲后知后觉地问起对方叫什么。应该是没听过的有些奇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隐隐地像是在梦里回荡过。
——是谁呢?
美咲22岁的时候,是全美滑板大赛最引人瞩目的夺冠新星。他本身才华出众,又把全部精力投注进这一件事情,就连旁人艳羡的名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自然取得更多耀眼成就。他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在被八卦小报连篇累牍地报道私生活时也并没有受到过多困扰,甚至顺势承认有位关系特别的同居人。说来也怪,那大大小小的好事媒体也算神通广大,费尽心机却也挖不出这位先生一星半点的确切背景,仿佛他撕开这宇宙位面的一角凭空地出现在美咲身边,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美咲怕鬼,怕考试和英文。那年他只身一人远赴异国参加比赛,飞机落地他连机场标示牌也看不懂,正万念俱灰时这个人忽然地现身,无比及时地给予他安慰和帮助,他才得以在陌生的世界迈开第一步。很久以后,都不知已经在世巡赛里拿了几轮冠军的美咲的洋文依旧没什么长进,也是托了这位巨细无遗的男友的福。
无论是玩滑板还是生存于世,美咲基本都依赖直觉,选择伴侣当然也不例外。他其实一直没怎么搞清楚对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只晓得曾经是故国哪个部门的公务人员,但早已离职所以也从来不在谈话之中过多提及。彼时社会风气已经相当开放,两人在异国注册结婚时美咲才想起来问道:“是不是应该邀请你的父母啊?”新婚伴侣面无波澜地答道:“关系淡泊,没有必要。”美咲不作追究。他懂得什么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记忆中,曾经也有一个熟人,深深厌恶着父亲,和母亲也极尽疏远…………啊!那是谁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伏见不喜欢他多想别人的事,所以他马上就放弃了回忆。
——反正肯定也没什么要紧的。
//.end.
或许是年纪到了,在提交本年度第三十份紧急拔刀检讨书的时候,八田表现出了恰到好处又不至于太过真诚的反省之意。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在被俗称为青服的这个特殊公务部门里,尚且也还算是最年轻一辈的存在。
他的上司上一回被部下吐槽“室长又带了这么年轻的小鬼回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其实授刀仪式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誓词八田半句没懂,只在接过佩刀的时候,力量通过手中沉甸甸的冷兵器灌注过来几乎将他压得站不起身,他才忽然明白以前伏见说过的,所谓的超能力,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么自由自在的东西。
好在S4虽然公务繁多,倒不是那么难以生存的地方,同事里偶尔也有个没正经的人,同样使用异能各人在使用上也有才能之分,比起论资排辈更注重实力倒让八田感到很自在,除了要向女上司报告的时候总也掩不去紧张,其他的一切可以说是安然无事。
人生的际遇就在一瞬之间。
当他在那间公寓里近乎绝望地等待了一个月,没有伏见的消息,说好了两个人专用的通讯线路一直都是忙音,去S4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已经在焦急和迷茫中快要失去理智的八田,等来的是一位从未谋面的年长男子,身着与伏见相似的蓝色制服,全身散发着一股非比寻常的可怕威仪,即便是尚未步入社会的八田也看得出来他是个轻易见不到的厉害人物。
“鄙姓宗像,是伏见猿比古的上司。”
他说话极具教养,又有种高高在上的高傲风度,令身心都还是小孩子的八田呆若木鸡。另外,这个叫宗像的人还有一个特点,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所谓的「单刀直入」——
“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八田美咲君——你有没有兴趣当公务员?”
他曾经那么喜欢和伏见分享他人生里一切最奇妙最怪异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尽管,对于与他有着年龄鸿沟的伏见来说,小孩子大部分的奇遇不过都是大惊小怪,更不必说身为异能管理部门的一员,这个世界上其实几乎没有什么能真正令伏见感到惊讶的东西。即便如此,伏见仍然对八田的每一个故事都耐心聆听,仿佛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人之间的这种毫无芥蒂的交谈,才是凡俗世界里最惊异的奇迹。
他也曾经很渴望了解伏见所身处的世界。他好奇拥有凡人所没有的强大力量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宗像并没有向他解释过,是为了什么理由,招募了他这样并没有什么优异的头脑、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能力的小鬼,进了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国家最紧要的部门里头谋事。仿佛这件事情背后本身就有一层理所当然的缘由,并且是不能深究、也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的那种。
他隐约觉得这和伏见有关。只是一种直觉,但他挺确信。
偌大一个公务机关,所有的人,在他面前,没有提起过伏见。仿佛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
仿佛这个人已被世界遗忘。
——但我不会忘记你。
与伏见猿比古认识之后的第五年,八田躺在法务局户籍课第四分室前院那棵传说中枯木逢春的樱花树下面,煦暖的风正卷挟着万物萌发的芬芳将他的意识轻轻托起,飘到半空。
“开很多花的树下面,说不定埋着什么东西哦……”
漫画小说里的故作玄虚的离奇情节在脑海里浮现,八田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冷冷淡淡但带给他安心和温暖,轻轻说道:
『那是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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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呢,伏见先生。”
“啊?”
正埋头翻阅文件的伏见抬起头。办公室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内阁会议通过民法修正案的报道。
“修改成年年龄为18岁,可以少等两年了呢伏见先生。啊,不过法定结婚年龄上调了两岁,这一点还是要注意哦。”
“且不论你想暗示什么,我要真被抓了的话不用再帮你改错字这一点倒算是松了口气。”
不想理会周围带着笑意的窃窃私语,把打满红圈的文件夹往对方脸上一摔,伏见拎起外套和车钥匙罕见地早退了。又到了花开漫天的季节,就和遇见八田的时候一样;前院里起死回生的樱花树很是争气地连开了三年,一年比一年更繁茂盛大。
“我看是底下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看多了漫画的八田评论道。
“是回光返照了吧……”伏见心里这样想却没说。
就算已经换掉了制服,倚着车门守在校门口的伏见也还是太显眼了,惹得一群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们纷纷侧目。他与八田的戒烟协议并未达成一致,作为妥协他最近换了口味淡一点的烟,渐渐地倒也习惯了,就像习惯很多其他事情一样。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出于忍耐,不如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反而更轻松的生存方式。
从校门走出来的八田一眼就望见他,开心地跑了过来。熟年男子和初中毕业生,周围人来人往,不由得都多看了他们几眼,各色各样的目光像雨水围拢过来想要将两人淹没。
“毕业典礼怎么样?”
“无聊死啦。不过好歹结束了!”
“恭喜啊,在被开除之前顺利毕业了真不容易。”
“什么啊,我出勤日还是够的!”
“这是礼物。”
“咦?哇,礼物?是什么?”
外观很是时髦的运动手表,在摁下侧边按键时,表盘上出现了被呼叫的号码和立体投影。
“用这个的话我和你的任何联络都不会被监听,来自网络的监控也会受到拦截,不用担心泄露信息。”
“是你自己做的?太厉害了!”
“总之你就当是玩具用着吧。”
关于搬出来住到外面,八田对家里的说法是升学以后离学校更近——虽然不完全是借口但不能排除有假公济私的嫌疑。伏见敷衍地反对了一小会儿之后就妥协了,一如既往。作为最后的良知,他在单身公寓的书房里另外架了张床。
两个人的生活开始了。部下抹着眼角目送最近忽然开始准点下班、甚至不惜把没做完的工作带回家去的上司,仿佛在目睹社会新闻板块里见不得人的头条的诞生。
“伏见先生,别被抓啊。”
伏见懒得理他们。八田自己剪掉了两边像兔耳一样垂着的鬓发,手法惨不忍睹,伏见不得不亲自动手修葺了好半天才弄出个好歹能出门的样子。虽然发育缓慢,八田终于还是过了那种性别模糊的年纪,已经是分明的男孩子了。那种属于未熟果实的酸涩的芬芳,正一天一天变成更加甜美的、危险的香气。
“进哪个社团好?”
“能早回家的。”
“你那叫归宅社!”
高中入学的第一天晚上,八田躺在他腿上浏览着学校社团的招募页面。对团体活动感到全身心过敏的伏见并不想给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提议,但从初中起就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怎么融入过周围的八田好像兴致很高,倒让他有些意外。不久之后的一天八田带着磕碰出来的青肿伤口回来,伏见吓得以为他受到什么欺凌,然后看到他身后的滑板。
“……开心吗?”
“嗯!”
一句『那就好』哽在嘴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都快忘了,八田始终还是个开朗好相处的孩子。
他打开书房门轻轻地走进去,黑暗中熟睡的八田没有听见一点动静。送他离开的车只能在家门口停5分钟,他原本写好了留言的纸条,在下车前又撕掉了。原来人在这样的时候,千言万语也变得浅薄。
他实在想不到要嘱咐些什么。房子里的一切他甚至没有八田来得熟悉,有时连找个咖啡也要打电话问了才行。他也不是八田的监护人,说是朋友又太奇怪,如果要说还有什么在此之上的关系……如果一定要用世俗的眼光来评判,也很难称作是情人,且他有仗着年长无耻引诱之嫌,无论如何衡量都不够对等的关系也让人感到沉重。
『这次是没法保证能活着回来的任务,伏见君有拒绝的自由。』
『说得好像以前那些就有生命保障似的,怎么忽然还客气起来了。』
『我是说真的哦,虽然是只有伏见君能完成的任务,但不代表你一定要接受。』
『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现在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
『那种随时结束也不觉得可惜的样子。』
『…………是吗?』
『是哦。』
『……』
『其实人生也没那么糟糕,对吧?』
(——就有那么糟哦。)
俯身轻轻抚摸着八田的脸颊的伏见心里苦涩地想道。
无人知晓的黑暗之中,他第一次把这个吻落在那双嘴唇上。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就在得到什么之后却又面临着再度一无所有……比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要糟糕一千倍一万倍。)
而伏见甚至不知道要不要说一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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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大自己17岁半的户籍警相识的第三年,14岁半的纯真少年八田美咲在凌晨三点哭醒过来,抽着鼻子摇醒了身旁仅仅入眠不到两小时的人: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上高中了好不好。”
在没戴眼镜的伏见眼里,眼前的八田在乌漆墨黑的背景里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小影子。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团黑影毛茸茸乱蓬蓬的脑袋,半梦半醒地问:
“又怎么了?”
“我梦里都在补习,好累啊,结果拿到试卷,连题目都看不懂,你还对我说考不上高中的话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就哭醒了。”
黑暗中,伏见望着眼前黑乎乎小小的一团,沉默片刻后声音沙哑地回道:
“这话我倒真说过。”
他实在撑不住了,话音刚落倒头就睡,任凭一旁八田怎么失声痛骂他是禽兽魔鬼也不再搭理了。
伏见猿比古其人,早年辍学后一度投身于网络犯罪事业而后被官方(强行)招安,如今已是政府部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不经过十几个电话通报转接根本别想跟他说上话,换言之学业从来就没有对他的人生事业产生过一星半点的影响;如此视公共教育为粪土的一介法外狂徒却威逼利诱同样讨厌上学的八田必须乖乖就读高中,令对方大为不解。对此他的解释倒很简洁直白:
“把你塞进高中你就没工夫成天缠着我了。”
啃着笔帽的学渣一脸扎进被伏见写满批注的习题册里大喊不公。坐在暖桌对面的伏见在电脑上处理着耸人听闻的异能者罪案卷宗,一边抽空指导中三应考生的补习作业。他在三年里换了五个医生,好消息是精神状态有了显著的改善,相对的身体状况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衰落下去,第五位医生在听闻他的工作量和生活作息之后推着眼镜问他:“我就直说了吧,您是不是只打算活到40岁?要不要来签个器官捐赠协议,为世界留下一点有益的纪念?”
伏见所在的部门职能特殊,近年来异能事件频发,公众眼皮底下发生的不过九牛一毛,暗地里要处理的麻烦根本不是新闻头版的耸动标题能简单概括的范畴。也不知这世界是怎么了,假如久违的末日将近,不知多年积攒的带薪假期还来不来得及用完?
(在那之前,能看到美咲长大吗?)
(假如自己比这个星球更早灰飞烟灭的话,谁来保护他呢?)
“猿比古,我昨天在网上看见市区里有人骑着匹长着翅膀的马在街上走诶,好厉害。”
“叫你好好复习你刷什么推特?…………话说那人大概是我上司。啧,真想装不认识,都叫他不要骑着权外者遛街了……”
“咦——!那,那匹马……”
“是动物形态的异能者,挺罕见的。”
“猿比古工作的地方好酷啊!”
“那翅膀只是摆设而已!百无一用的家伙,吃得还特多。啧,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最近办公室里都会飘进来马粪的味道,我都不敢开窗了……”
“你怎么都从来不跟我说你工作时候遇到那些好玩的事?”
“你觉得好玩吗……”
“超能力不是很酷吗!为所欲为!”
“还为所欲为……这么说吧,大部分异能者的能力都挺莫名其妙的,还有什么能让人跪下来喊殿下的神经病,这么无聊的超能力能拿来干嘛?送我都不要。”
“但是猿比古就很帅啊,虽然我只看过一次……”
“在一般民众面前使用异能的话事后要写报告的。……我的能力,说到底也只是办公道具而已,没你想的那么自由。”
“但是你能唰唰唰地拆墙!”
“别说得好像施工队似的!”
“我也想要超能力!要帅的!最好能哗啦啦放火的那种!”
“不许要!快把这题给我写完!”
伏见没有说你要学会自己活下去才行,老逃学被什么奇怪的帮派拐走的话人生就完蛋了——之类的官话。他不想让八田面前的自己听起来太像个大人,就在他逐渐得到了八田对他的依赖的时候。他也不想向现实这种无聊的东西屈服,尽管他已经在一条不寻常的叛逆之路上循规蹈矩了很多年仿佛自身也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他甚至不想让时间走得太快……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时间不过是幻觉。而当八田出现以后,哪怕是小孩子长高了一点点都能令他感到真实的刺痛。
“等到你成年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假如没有因公殉职的话。
“哈?你刚才说话了吗?”
把隔音耳机摘下来的八田快要把脑门凑到他鼻尖下面。
“没有。”
伏见顺势轻轻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罔顾内心那个声音绝望地呼喊着:求求你,不要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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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下)
编辑完了向八田的家人解释夜不归宿的邮件,伏见看着那滴水不漏的借口,却迟迟按不下发送键。不知为何,自从遇见八田开始所萦绕在意识深处的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忽然变淡了,好像一下子从悬崖峭壁边上来到了深邃宁静的海边。他听着浴室里的水声,近乎无能为力地从越来越糟糕的记忆中搜刮着一切关于人类犯罪本能的解释——关于欲望,关于创伤,关于权力和信任,关于爱……等等,而他直觉这其中没有哪条能在此刻救他于水火。
他也知道自从自己调转车头往现在独居的住所开回来的瞬间,一切都开始错上加错,而一切又仿佛随时都有转机,比如,不要让八田进门,比如,在进门之后直接让那小子睡沙发而不是允许他借浴室洗澡,又比如现在就打电话给八田的监护人……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不可挽回,不是吗?
只是他不能那么做。
“我洗好啦,你要不要洗?”
八田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伏见背对着浴室坐在床沿,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拘谨。他没有带换洗的衣物,临时穿着伏见平时睡觉穿的衣服,很不合身,同时给两人之间这个难以解释的时刻蒙上了一层奇妙的幻影。
伏见一言不发地坐着,唯一的动作是把刚才摆弄着的终端放到了床头柜上。费解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少年光裸的双脚在灯光底下泛着健康的淡红色,头发像被淋湿的花瓣一样让人怜爱地低垂着。
“这里不像是警察宿舍啊。”
“我搬出来住了。”
八田歪了歪头,很好奇:“为什么?”
也不知他是的确如此天真,或者只是想试探大人?伏见觉得这样的对话在眼下有点滑稽,反问道:“你觉得呢?”
八田沉默一下,坐到他旁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趾,手指绞在一起。他身上的香气来自于自己平时用的沐浴液,可以说是自己的气味——意识到这一点的伏见感到些许晕眩,既舒服又不安,是恰到好处的酒精那样迷惑人的感受。
“…………我听说,大人会想一个人住,只有一个原因。”
扭过头来看着他的八田脸上泛起些红晕,脸颊鼓鼓的仿佛欲言又止,最后发出来的声音很小:
“……女朋友吗?”
伏见的回应是一脸的波澜不惊。八田的声音变得更小:
“……男,男朋友?”
“有区别吗?”
他不愿意在小孩子面前详谈情史,八田却不知擅自想象了什么,发出了“哇……”的惊叹声,然后整个人向后躺倒,还在往下滴水珠的脑袋把他的床褥砸出一个湿漉漉的印子:
“做大人真好,可以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
“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啊现在很讨厌学校,也不想回家,要是能逃到外面的世界去就好了。但是因为我还是小孩子所以不能跑得太远吧,要是能快点长大的话就好了!那样的话……”
八田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有点别扭但又浸满崇慕的语气补充道:
“你也不会再把我当小孩对待……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乘那艘飞艇。”
望向伏见的眼中充满了天真的期许。
那种鲜活鼓动着的灼痛,像是要把心脏刺穿一样,猛烈地撞击着,发出彻耳的轰鸣。
人生从满怀期待的沦陷到无能为力的定局,哪里才是换乘点。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已经决定差不多要放弃一切的时候……
“……那,要是变成了‘大人’,”
伏见压抑着内心甜美的刺痛,侧过身让两人略微挨近一点,努力避开对方看起来柔软得好像小鹿的肚皮一样的脸颊,只是伸出手轻轻握起散落在床单上一小簇棕橙色的头发,慢慢地拈去上面的水分:
“你想做什么?”
八田没有避开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他对伏见的假设充满兴致:
“能变得像你一样帅吧!或许我会想做你做过的事。那样的话我的世界也会不一样了。”
“我做过的事?”
伏见忽然笑了出来。他想自己或许应该告诉八田,关于他曾经不懈的尝试,关于他寻觅过的那些所谓世人都会有所追求的东西,从浅尝辄止到过度服用从新鲜好奇到疲惫厌倦……或许八田应该试一试,他有些恐惧却抑制不住期待地想,然后或许八田会理解他,或许……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为什么当公务员的?”
“不是考上的吗?”
“是保释条件。我当初的那桩案子,已经15年了。”
“15年……咦!那你……”
“他们派人来招安我,告诉我就算认罪,刑期加起来也够活好几辈子了,换言之就是一生都别想从里面出来。除非同意给政府卖命,但也要长期接受监视。那年我15岁,觉得世界无聊到爆,成天盼着世界末日大家一起完蛋。”
八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做了什么?”
“我写了个病毒投放到了公共网络里,然后就没管了。就这样。”
“…………”
“可能导致了很多无辜的人受害吧,我也不清楚,那个时候根本想不到那么多。虽然还没成年,但是因为‘威胁性太大’所以不能按少年法来判,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什么罪恶感……他们说这点才是最糟的。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就同意了条件,虽然算是有了个正经身份,岁数也慢慢地增加,还是一直觉得无聊……我什么都试过了,你想都想不到……犯罪,酒精,药物,还有……你刚才说的什么?女人?男人?只不过我不想跟我那人渣老爹一样死于滥交,后来就没怎么玩了。”
八田唰地一下挺直腰坐了起来。伏见皱了皱眉,但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容:
“害怕了?”
“我……”
“你不是说想知道我的事吗。现在感觉如何?”
“…………”
(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已经足够。)
(别说是英雄,就连值得你崇拜的人也算不上。)
(你为什么会遇到我呢?一定是命运觉得对我的惩罚还不够吧。)
(一定是这样了。)
“做个大人也没什么意思,世界不会有所变化的,还是一样没意思,你懂吗?美咲。是一样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对我来说,活12岁或是活30岁,都没有什么差别。但你还是有机会当个好孩子,现在让我送你回家,然后我们就永远不要再见面了。我会删掉你的电话和邮件,你也删掉我的,然后去交点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朋友。如果不喜欢现在的学校那就换一所,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把我忘掉,然后你就会开心起来的。你不会变得像我一样。我已经无药可救了,美咲。你懂吗?我天生就是一个犯罪者,和我爸爸一样。我和他是一样的,他毁掉了每一样我重视过的东西,我也会毁掉所有对我来说值得珍惜的东西,我会……”
他说不下去了。『我会把你也毁掉』这句话,他怎么鼓足勇气也说不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八田握住了他的手。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孩子是多么温暖啊。他生命里一切带来过温柔火光的东西全都远去了,为什么还要给予他希望呢?实在是太残酷了。
“他是个最糟糕的大人吧,但猿比古不是啊。你还救了我……不是吗?”
八田的眼睛亮亮的,有水光在闪烁。伏见却觉得万分惋惜:世上竟有一个人为了这样的他感到悲伤。
“其实那天……我是想要跑掉的。从学校跑掉也从家里跑掉。我觉得哪里都不需要我。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是也没想过会遇到异能者事件然后就那样死掉,我还在想这样的话就全都结束了吧……但是你出现了。结果我活过了12岁,现在都快要13岁了。你也快要30岁了吧?这样我们就一起活过了原本以为活不过的年纪咯!猿比古。不觉得很赚吗?而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无聊,我觉得你很帅!感觉你什么事都能做到似的,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一直在想猿比古怎么那么厉害。而且……嗯……”
八田低头往后瑟缩了一下,像是怕他发火。
“其实我今天和家里吵完架跑出来就后悔了,但是又不想回去……说起离家出走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要去猿比古那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且你知道了的话一定会骂我的,这样想想真的好蠢啊,我是不是变奇怪了?”
“不。”
伏见再也抵抗不住把八田拉进怀里紧紧拥抱到可能会弄伤他的程度的冲动。两人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人有着两份心跳,是那么地安然又炽烈。
“一点也不奇怪。”
光是想要掩饰在年龄都不足自己一半的孩子面前哽咽的声音,好像都已经要用尽了全力。
他们现在是世上唯一属于对方的东西了。而他则是一个能流出眼泪的怪物了。不再是一头孤零零的野兽。
这样想着,伏见小心翼翼地让嘴唇落在八田的额头。
在他长大之前,就只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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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伏见提交了外宿申请。别人以为他终于脑子开窍想安定下来开始恋爱结婚,其实他是罔顾医嘱,为了远离压力源,进一步把自己从社交生活中剥离开来。身居高位所附加的特权是能够独占一个单人宿舍,搬出来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换到一个更大的单间,只不过不用再忍受那避无可避的人来人往,以及走廊餐厅洗手间里各种躲不掉的照面。
还是一个人比较好。
——话是这样说。
本来,在这种异能事件频发的时节靠浓缩咖啡扛到半夜对心脏就已经不太友好了,在这种时候再收到一封只写着【猿比古,救救我】的邮件,伏见觉得自己的心率一路飙到了160。一想起这几天在早间新闻里看见的少男少女被诱拐后遭到虐待洗脑甚至卖入淫窝的社会事件,他紧张得咚咚咚又灌下去半罐咖啡,一边拨通了八田的号码。
“美咲!!”
一路闯了十八个红灯还剐蹭了两部车,疯了一样赶到八田用手机最后的电量发送给他的位置,只看见那家伙像一只被放在【请领养我】的蜜柑箱子里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蜷在荒郊野外一座公交站台的座椅上头,身穿学校制服还背着书包,一副刚放学的模样。
确认了对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的伏见忽然就失控了。他是真的恼火。
“你他妈的到底在干嘛?!知道现在几点吗?!你一个小孩子深更半夜在这种地方被拐走了怎么办???你想要大人担心到什么时候?!?!”
被他这样一吼,八田本来就丧兮兮的小脸忽然就决堤了,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啊……真糟,一时没忍住在小孩面前爆粗了。真不应该啊。)
已经疲惫到当机的伏见又开始走神,在这个当口忽然思虑起这样无关紧要的东西来。他狂跳的心脏慢慢平静到失去波澜。为了对抗创伤和抑郁所必须的药物治疗剥夺了他一部分的记忆力和很大部分的感知力,就在刚才短短的一小时之内他所经历的情绪起伏,已经是遥远到陌生的感受,那种活生生的刺痛犹如利刃一般刺破了包裹着不堪灵魂的腐朽外壳,而刀尖上的剧毒,是恐惧。
分明是对失去什么的恐惧。但是……
(——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为什么要害怕失去?)
(真是太愚蠢了啊……)
“抱歉,刚才吼了你……我太着急了。对不起。”
“我、呜、对不起,猿、比古……我错了……”
抽抽噎噎泣不成声的八田好不容易把一时冲动离家出走的事说了个大概,伏见一边把车往城里开回去一边默默决定明天再骂死这个小兔崽子。他沮丧地发现,自己越是避免掺和到中学生的家庭矛盾和叛逆期问题当中,就越是被这样的事情给牵扯得乱七八糟。由于药物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他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讽刺的是唯独最需要抹去的伤痛和不甘却依然如此清晰可感,甚至时时萦绕在他的脑海,比如自己那惨绿的少年时代,在和眼前的孩子一样的年纪,憎恨到了无以复加的父亲最终自作自受地死在了自己面前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的解脱痛快。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像台坏掉的机器。
“把眼泪擦擦,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去。”
“你怎么又来了,别跟我说你又想住宾馆,那种事多搞几次我真的会被抓的好不好。”
“猿比古,”
他出来时候连外套都没拿,只穿着制服的衬衫。八田伸手拽着他的袖子,用指尖轻轻摩擦着那层衣料,声音湿漉漉的又黏又软:
“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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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雨下个没完的季节。
眼前这番阴沉潮湿的景象,与其说是万物盛放的美好,不如说是霉菌肆虐的恐怖来得更加贴切。伏见不喜欢下雨,但比起大晴天头顶上酷热的骄阳,总归还是轻松一些。加上去年被诊断出来造血细胞功能障碍导致的贫血,更是被医生叮嘱不要在烈日之下过度活动以免中暑。想到自己因为被太阳晒晕而被紧急送医的蠢样,事后还要被迫接受上司同僚的围观和关怀,伏见不禁打了个冷战。就这副破破烂烂的身子骨,不知什么时候也给他来个罢工,也不知能坚持到哪年哪月啊——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收起雨伞钻进车里,把排了半小时队买到的零食扔给躺在后座上玩着游戏的小麻烦精。
“哇!真的是那家超有名的店的酒心巧克力——谢谢你猿比古!我一直都好想尝尝看。”
“啧,下不为例啊。这种鬼天气竟然站在外面那么久,就为了买个零食……”
“因为——这个要年龄认证才能买的嘛!我还没满20岁不能喝酒……全靠你啦!大人真是方便啊。”
“会这么想也就是你这种年龄的小鬼了……话说,你可别吃了一颗就醉了啊,上次晚了那么一点送你回家我都快被你爸瞪死了,要是这回抱回去一个醉醺醺的小鬼,我明天说不定就要打电话给上司来局子里捞我了。”
“……那不是我爸啦。”
不打算深入他人家庭问题的伏见没有再接话。毕竟他对自己的家庭都没什么话可讲,更不可能想出什么好话去劝解别人。话说回来,和他也的确没什么关系就是了。不过那个男人看起来对八田很不错,不说的话谁也看不出来是继父吧。他一边回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一边转动钥匙发动车子。
“呐,猿比古,你生病了吗?”
“啊?……哦,这个啊。”
是看到了自己随手扔在副驾座上的处方药纸袋了吧。其实他发现很多次了,八田看似是个粗心大意的小鬼,其实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还挺细心的。
“没什么,人活得久了多多少少都有点小毛小病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怎么了?告诉我啊。”
“你又听不懂。”
“你解释给我听嘛!你身体不好了吗?”
“身体吗……身体问题倒是其次,这药是治脑袋里的病的。”
“啊?好吓人啊猿比古,你到底怎么了啊……”
“你怎么这么烦。就是啊……唉,我要开车了,你给我坐下,系好安全带!还是说你想要我装个儿童安全座椅把你绑上去。”
他们在夏末的豪雨中行进。水幕像是隔绝了外面嘈杂多彩的世界,将他们包裹在一个安静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环绕的小世界里。或许是受到这种气氛影响,伏见稍微地放松下来。
“我想抽烟,但是外面下雨不能开窗,你要不要紧?”
“啊?我没关系!你抽吧。不过你最近抽得好凶啊,真的没事吗?”
八田关切地从后视镜里望着他的双眼。
“没什么,可能是新处方的副作用吧。反正是缓解压力的话总比醺酒要好一点。”
“猿比古……”
“说白了就是PTSD。”
“PT……什么?那是什么?”
“这么说吧,我有个脑子有病的老爹,虽然早死了,真是谢天谢地。”
“呃!哪……哪有这样说自己爸爸的啊。”
“你是不知道他是个啥样的神经病才这么说。”
伏见掺杂了些许愤恨和恶意的嗤笑倒映在后视镜里,把八田吓住了。
“虽然那时候一直觉得那家伙死了的话就解脱了,但是慢慢地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像是鬼魂或者诅咒那样的东西,一直都缠着我啊。真是烦死了。”
“他……对你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过分?哈!那个混蛋……”
伏见在红灯的路口停下车,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仿佛连抽完这一支的耐心也瞬间消失似的把烟从嘴里拔出来直接掐灭在了手心里,看得八田一愣。伏见虽然为人冷淡也不算彬彬有礼,但待人处事还是可以说冷静稳重,像这样近乎暴戾的一面,鲜少展露在人前。
从后视镜里瞥见八田有些害怕的表情,伏见忽然意识到了失态,干咳一声把视线移开。
红灯转绿。他轻踩油门,确认自己恢复了平常的语气才开口:
“这些其实也都还好,吃吃药什么的,有用没用也就那样吧,无所谓了。唉,怎么对小孩子说了一堆无聊事。你不喜欢听吧?我不讲了。”
“不!猿比古的事,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
“为什么?”
伏见有些惊讶自己想要对八田的这句话探寻下去的想法,甚至没有掩饰语气里的好奇。
“因……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嘛,我都说过啦。”
“别给我来这一套。”
大人可不会上这种当的。虽然这样想着,看到八田默默低下头去启动游戏机掩饰脸红的样子,伏见也不打算再强行深入话题。他讨厌被勉强的感觉,对自己或是对别人都一样。
而且他觉得自己已经多少知道了答案。
作为一个大人,自己真的很糟糕吧?但归根结底,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去看待和回应。
没有人教过他。
他孤单一人走了太久。
“不过那种病大概都是小问题,跟那家伙留在我DNA里的东西比起来的话。”
伏见换上一种自嘲般的语气,
“不知哪天我也会变成像他一样的无可救药的危险分子吧。到了那时候,你可要拔腿就跑啊。”
他把车停在距离八田家最近的路口,侧过身抽出车里的备用雨伞递给后座上已经被他不知几分真假的警告吓得说不出话的人:
“——好吗?美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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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难得的休息日,公务员伏见已经陪着中学生八田在游戏厅里大杀四方、又去了烤肉店吃了午餐、甚至还去了他最讨厌踏足的卡拉OK,一个聚集着对自身有限的音乐天赋缺乏自知之明的人类的魔窟被狠狠折磨了一番身心——每去一处,伏见就会受到工作人员和路人们用来看待世间那些对于年幼的花朵、青涩的果实有着特殊癖好的糟糕大人的眼神的严酷洗礼,一道一道谴责和鄙视的目光有如利剑向他刺过来。天晓得!他伏见猿比古,世间已经货源紧缺的正经人,连这孩子一根头发都没碰过。
此时此刻,两个人挤在漫画咖啡屋的包间里,伏见回想起刚才送饮料进来的staff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一转身就要去报警——开什么玩笑!尽管报,我就是警察。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难道跟其他小鬼什么的一起来玩不更好?”
伏见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叹了口气把从怀里摸出来一半的烟盒又塞了回去。
与很多人一样,伏见依靠某种微妙的不合作精神存活于世。比起其乐融融的人际网络,他更享受不被干涉的自由快乐。倒不是因为怕麻烦,实际上,在他的人生中,需要处理的事情大部分都比“与人交往”这回事要麻烦得多;一定要说的话,应该只是对人际关系没什么兴趣罢了。八田看上去倒像是那种走到哪里都不缺朋友的开朗孩子,当他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八田,大好的周末为什么宁愿跟他这个陌生的大人混也不和同龄朋友们出去玩,向来话很多的少年陷入了忽然的沉默。
“原来如此,被孤立了啊。”
伏见露出了心知肚明的表情。这种事永远都会有。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也算不上愤世嫉俗,对于世间他更多的是漠不关心,甚至都没有拿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这种肺腑之言来安抚对方。这种时候是不是伸出手摸摸那颗可怜的小脑瓜比较好呢?作为一个大人。缺乏经验的伏见陷入了迷茫。亲戚里头和他年龄差这么多的小鬼实在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他家里那疏淡的亲缘,根本不可能带来什么参考。
“猿比古,我可以去你家吗?”
“啊?”
充满中二气息的动画在两人面前的电脑屏幕上爆发出阵阵不合时宜的古怪音效。八田抱着双膝整个人蜷在座位上,双眼没有离开闪烁的画面,说话的声音却染上一股奇怪的哀求。
伏见真实地感到了为难。
本来就已经在犯罪的边沿擦边行进,要是再做出什么可疑行径,就算是权力凌驾于普通法令的S4怕是也包庇不了他。
“为…为什么?”
“我不想回家。”
“啧,你想离家出走?”
“我家里人都在医院,回家也没人,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
“那你也去医院不就好了。”
“嗯……我现在…可能有点多余吧。”
“多余?”
“因为……”
八田把脸搁在膝头,对着热闹华丽的2D画面轻轻笑了:
“妈妈他……要生第二个孩子了。我现在的爸爸的。”
那个不属于12岁的苦涩笑容,令年近三十的独生子伏见失语的同时烦躁到烟瘾爆发。
“不是要去猿比古家吗?这是哪里?”
“我住警察宿舍,不能带外人回去。”
“咦……所以是要住LOVE HOTEL吗?”
“闭嘴,小孩子不许说什么LOVE HOTEL!”
——搞得我罪恶感爆炸了都。一边用终端里的微型骇客程序用假身份通过门口的登陆系统,伏见头疼不已地要求八田安静一会儿。主要问题是还不能去那种有活人在前台接待的普通旅馆,不然光是身份登记的时候就解释不清了。唯独这种隐私性极高、全方位自助而不需要跟半个活人打照面的地方,能解决现下的燃眉之急。
“想喝饮料可以用这边的屏幕下单,自己去选,不许点有酒精的。一会儿会从那个送餐窗口送过来,都是自助系统,他们的staff是看不见你的。”
“猿比古好清楚哦。”
“你小子想暗示什么?”
话说回来还真是自来熟啊,不知不觉就已经被直呼名字一整天了。懒得多计较的伏见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到了造型有些夸张的床上。事实是,他已经尽量在一堆装潢得极尽荒唐下流之能事的主题里选了一个看起来没那么无耻的房间,至少还是能正常睡觉的配备,想着这样凑合过一夜就算了,总不能把这么个小孩子一个人丢在网咖睡吧,多危险。
可能年纪大了心也软了吧,伏见沮丧地给自己搜刮来一个借口。
“我去冲个澡,房里的东西你别乱碰,我也不知道有些玩意儿是干嘛的……”
“那我能看电视吗?”
“随你。”
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淡漠疲惫的面孔。正如伏见猿比古迄今为止的人生本身。
人们往往以为他这样的人过得很孤独,而实际上他孤身一人也不是没有追逐过世间所谓的快乐和刺激,深究起来手段可能都丰富到了让人惊叹的境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对于他来讲,比起孤独,无聊才更可怕。
彗星撞地球的新闻怎么等也等不来。原以为离开了那个家就会有所改变,但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啊。
正盯着镜子里自己的黑眼圈的伏见听到了外头的八田爆发出来的惨叫声。
“怎么了?!”
捂着眼睛一个劲瞎叫唤的八田面前的电视屏幕上,是在“这种地方”唯一有可能播出的节目。只穿着条长裤而被房间里的空调冻了个激灵的伏见感到一阵无力,但八田语无伦次又满面羞红的样子又十分可爱,勾起他些许久违的恶作剧的心情:
“哼,小处男。”
两个人一起来了LOVE HOTEL却什么都没做这种事,放在谁的人生里都可以算得上一桩笑谈了。
就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字面意义上的。
思考着这个事实的伏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镜子。
真是失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还没那么夸张的房间的诀窍在这里。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以看着自己下流的表情为乐的人存在。但此时此刻,同样映在和床铺一般大小的镜子里的八田恐怕是不会明白这一点的。对着镜子和彼此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失眠了。
“猿比古,谢谢你。”
“不是应该叫伏见さん才对么?好歹对年长者有点尊重啊,你这小鬼。”
“那,作为交换,我也让你叫我的名字,这样我们就扯平了,怎么样?”
“别擅自决定啊你!…………啧,算了。就这一次,以后可不会再答应你这种事了。”
“嗯!”
八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伏见感觉胸口有些陌生的温热,但说不清那是什么。
“看见你开心我怎么这么火大。”
“呐,猿比古,下次再去别的地方玩吧。”
“你这小鬼……以为大人都很闲吗?再说我为什么非得陪你?”
“可我们是好朋友了不是嘛。”
“朋友会一起来情趣旅店吗?不对,我什么时候变成你朋友了?”
“别在意那么多嘛。我们下次去远一点的地方好不好?”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考虑考虑。”
“什么什么?”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跟年纪比你大的男人来这种地方开房。”
“啊?为什么啊?”
“以后你就懂了。”
“哦……”
//.tbc.
或许是年纪到了,在收到上半年的体检报告的邮件时,伏见感觉到了些许惆怅。
对,就是惆怅。这个现下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会用的词,给他难得的调班休假的下午带来了一分额外的老气横秋。如果说法务部办公室每日弥漫的乌烟瘴气已经摧毁了他80%的颈椎健康,那么剩下的20%,恐怕也注定要在这日复一日对职业之路的疑窦中土崩瓦解。假如道明寺明天交上来的报告里再多5%左右的错字,他真的会上报工伤。
29岁半。每个人对这样一个微妙地夹在二十代和三十代之间的“临界之年”定义不同。于专属某异能现象应对部门的高级公务员伏见猿比古而言,应该是个脾气、耐性和对生活的希望都随着各项身体指数如过山车般每日半死不活地颠簸着的年纪。然而,就在这时,他遇见了八田。
“噢……你说嘛,真的很差劲,对吧?”
“会开错聊天群组窗口把坏话发给当事人看的家伙,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交往的价值,绝交吧。”
按理来说,如果不想在职场八卦版面隔天被爆出【昨天看见上司在快餐连锁店里泡中学生】这种标题的话,在这种距离工作场所并不远而流露着被同僚路过看见的危险气息的地方,就不应该选择窗边的位置。然而一种人到而立之年所产生的微妙的叛逆心理,让他下意识地反其道而行之。
毕竟,遮遮掩掩不是他的作风。越是做坏事越是要光明正大堂而皇之。
虽然也说不上来这到底算不算坏事。
八田是一桩异能者寻衅事件所意外波及的受害者。不是什么大事件,一定要说的话,惊吓是有的,但没有大碍;可以这么算,案犯吃了多久牢饭,伏见就跟这起案件的受害人来往了多久。
在石板已经不是机密的如今,异能者也基本算是都市传说一样比较低概率的事件,对普通人而言还是具备着相当吊胃口的神秘感,何况是好奇心旺盛的中学生。其实在做完笔录之后,两个人就显而易见地没有了再度见面的必要,但在那个孩子连续半个月守在S4大门口堵他下班的时候,伏见还是在走廊窗前停下了脚步。
就在一年之中,在这个包括颈椎炎在内的各项职业病总是发作得最厉害的季节,死气沉沉的法务局办公楼前,因为迁址而痿了几十年没开出个鸟来的观赏树木,忽然就盛开了漂亮的花朵,就好像睡昏过去了那么久,忽然醒过来发现要上班一样。他的眼前正是春天。
他当然也晓得那种年纪的好奇心是非常经不起等待的东西。就像夏日约会时手里的冰淇淋。要么吃掉,要么就融化掉。而能让一个12岁的小男孩执着等待的东西不会是一滩没用的糖水。
“伏见さん,要我帮你把那孩子打发走吗?”
“不用。”
“哦嚯,伏见さん,就当我多嘴,对中学生出手那可是犯罪哦……”
废话。他在心里骂道: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堪吗?
也或许是他天生冷淡,反而让人更想入非非。这世上有好些无聊的研究就指出,越是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人,越是有犯罪的潜力。
——但再怎么样也还没有不济到要对中学生下手的地步吧!伏见头昏脑涨地想。他倒并不是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不如说是靠着这份恃才傲物才一路走到如今,但是要说被看成什么闷声色狼……这种事,还是免了。还是跟对方说清楚,免得引来更多是非。
这样决定了的伏见,请了个公假,把已经在大门口站累了而直接一屁股坐下的少年叫到了附近的咖啡厅里。
“你是叫八田……什么来着。”
看着对方把冰淇淋吃到嘴边而略有些注意力不太集中的伏见努力回忆着档案上记载的文字。
“…………サキ。”
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和刚才充满元气的样子不同,他自报名字的声音非常小。
“什么?”
伏见是真的没有听清楚。但对方好像把他的提问看作一种戏弄,有些恼羞成怒地抬起头来,脸都红了:
“ヤタミサキ!”
“噢…是吗。”
伏见倒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对方这种过激反应般的表现是源自于那犹如少女一般十分有画面感的名字本身。作为一个男孩子而言,确实存在会带来很多困扰的可能性,不如说是完全可以想象。小孩子之间的欺凌大部分时候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汉字是什么?”
“ミ就是普通的美字……サキ是花朵盛开。”
有着这么个漂亮名字的男孩气鼓鼓地戳着玻璃容器里剩下的奶油,不再搭理他了。伏见向来不喜欢也 不擅长应对这种年龄的小鬼,此刻他岌岌可危的大脑被熟悉的偏头痛给侵袭,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本来就不应该发生的对话:
“我说你啊……如果只是对异能者感兴趣的话,劝你还是放弃吧。我没什么可以透露给你的,不要再来了,法务局不是你这样的小鬼天天来打卡的地方,放了学去游戏厅什么的不好吗?”
“但我只是想见见你啊,你救了我诶。”
“八田美咲くん,你知道警察叔叔一年要救多少人吗?如果一个个都要来堵门,S4成天就别办公了开握手会吧。”
“可是……我真的觉得你好厉害。”
少年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
“只有你让我这么觉得。”
八田脸上真挚的表情让伏见莫名其妙地想起办公楼的院子里那棵今年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而开花开了一头一脸的树。那到底是一棵病木的回光返照,还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种意味?
——难道,所谓的第二春就要来了吗?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候?
已经被医生勒令一定要严格限制咖啡因、酒精和助眠剂的摄入,连对休息日都完全没有任何兴奋之情甚至觉得加班还比较省心,对这个无聊透顶却又还不至于要立刻按下大红色的休止按钮的人生感到无可奈何,处在这个节骨眼上的伏见猿比古氏,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
是一团小火焰。精准又鲁莽,炽热而果断的一击。
永远地改变了他。
//tbc.
“我觉得我部下的恋人是只小狗。”
宗像端坐在餐桌前面,上面整齐摆放的是两人份的日式早餐,使得他看起来很像个按部就班的传统上班族,正在享受一天美好的开始,爱侣无私的照顾。当他如实地向同居人表述出自己内心荒唐的推断,对方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是吗。”
宗像啜了口汤,悠悠说道:
“跟他说伏见君出外勤去了,他竟然说‘我闻到他就在二楼!’……确实是那样。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吵架,不过后来似乎和好了。”
“可喜可贺啊。”
“这不是重点。昨天我亲眼看见伏见君抱进车里的是小狗,牵出来的是……”
“宗像啊。”
“是?”
“记得草薙吗。”
“……记得。”
“结果呢?”
“…………那件事我很抱歉。但是日光过敏症什么的还好说,冰柜里全是番茄汁什么的,真的很吓人……”
“他就是爱喝。”
“但是你们家的小女孩跟我说自己已经300岁……”
“小孩子随口说的也信,不像你啊,宗像。”
“但她绝对不像11岁。”
“你也不像24岁啊。”
“什……在您眼里我像几岁?”
“你说床上还是床下?”
“…………咳。这个问题我们晚点再讨论。”
“你上班要迟到了。”
“谢谢提醒,但是请不要试图绕开话题。我们刚才讨论的是伏见君的小恋人……”
“宗像。”
“嗯?”
“八田那天说他最近打工忙,所以把宠物给伏见照顾。”
“…………”
“可以了吗。”
“周防,你是不是觉得这种粗糙的解释就可以让我……”
“宗像啊。”
“在。”
“昨晚上的不算,从今早醒来开始,我已经叫了你的名字几遍?”
“…………三遍。”
“那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
结果上班还是迟到了。好在他自己就是上司,而部门订购的指纹打卡机也尚未安装完毕。
好容易换了身衣服、重新梳洗完毕,临出门前,温柔可人但不爱穿衣的伴侣坐在战后废墟般的餐桌上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强忍着某种不符合成熟社会人秉性的糟糕冲动,感性又理智的宗像先生冷静地答道:“你和意面。”
“好。”
周防爽快答应,并且用一个微笑与他道别。就像过去数不清的每一个美丽早晨一样。
他在每个需要上班的日子里所错过的是,当他心满意足地关上门,周防会轻轻地挥挥手,然后,屋内的狼藉即刻就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率和准确度回归到了它们应有的位置上——就连在他们方才的鏖战中摔得粉碎的玻璃花瓶的每一块碎片,也都会像是拥有记忆一样重新嵌合在一起,完好无缺地回到桌子中央。只有床头那本不知什么时候买的《迅速上手!留住爱人心的家庭烹饪100招》,会像只蝴蝶一般轻快地飞到他的同居人面前,听话地翻到关于制作意面诀窍的那一页。
幸运的是,这美妙又不可思议的一切,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END.
耳边依稀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他的行动暴露,已经打草惊蛇,对方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惜自己的伤势恐怕撑不到被刑讯逼问的时候——他充满嘲讽地想,自己这一双手,不知沾染过多少或者肮脏或者干净的血,这样一个不拖泥带水的结局,已经是三生难报的仁慈。
原来眼前便是落幕之火。
——只要八田还记得他,自己就不算是没有存在过。
仅仅是在心里反复确认这一点,几乎耗尽他平生所有的乐观。
******
“你也睡不着吗?”
他被黑暗中忽然出现在面前的脸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竟然心神不宁到连被人靠近至此都毫无察觉的地步,伏见惊出一身冷汗——对方还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
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八田大咧咧地掀开被子一角钻进来,把他往里面挤了挤。
“嘿嘿,不好意思啊,我平常都是睡地铺的,这种公寓都没有床,你知道的。”
伏见低低支吾了两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的体温偏低,向来睡得不大暖和;而八田的身体在寒夜里温暖得可怕。他深深呼吸,清爽的肥皂香味钻进鼻子里搅得他心神不宁。等到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对方向自己揽近了了些。八田虽然愣了一下子,倒也没有抗拒;少年时代两人之间柔情纯真的回忆涌入脑海,自从相见之后就总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放松了一点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我?”
短暂的平静过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地说。声音有些发抖。
“什么?”
“那个时候……”
——你该多难过啊。他都不敢去想,那样真诚又执着的八田,在约好的地方等了自己多久……
“猿比古,”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能就着昏暗的壁灯和月光看清对方两片眼睫下淡淡的阴影。
“欢迎回来。”
他感觉到对方轻轻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
八田一点也没提起那天之后他是怎么样走到了今天。就好像他们分离的这些年,完全是一片不透明的空白,谁也不能侵入,即使是他们自己。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的,等你想说的时候就说吧。”
寂静的黑暗中,他清楚听见了八田声音中的哽咽。
忽然地,他想要大声地哭出来,却又感觉不到丝毫的悲切。就好像将燃未燃的火花在空瓶子里挣扎喘息,马上就要耗尽氧气,却又那么不甘心。
八田的温暖和话语让他心惊,让他从身体到心都无比剧烈地动摇起来。一瞬间,仿佛被封存多年的那些交织的无措、歉疚、喜悦、懊悔和希望像烟花在脑海里炽烈地炸开。
“笨蛋!……”
毫无预兆地,他一把捧住八田的脸亲了上去——这冲动实在太急切、太热烈、太突如其来,因为没有掌握好力道,甚至撞痛了彼此的嘴唇。尽管并不舒服,那短短一瞬的碰触仍令他心神荡冶、如释重负。
被他突然的举动给吓到的八田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旋即血气冲上面颊,一拳挥过去不轻不重,被伏见反射性地接牢在手心里。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在静止的气氛里相对无言。
八田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他隐约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下一秒又感觉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就好像他们本就是如此——不管怎么样,他已经错过了一笑付之的机会,尴尬之余,更多地是好奇对方的想法;然而伏见似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放开了他,嘴角牵起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只哑着声音道了句晚安。
******
一个人,要从世上完全地消失,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想或许自己不该回来,但旋即又被当初心里那种灼烈的希望烫到发颤。这个任务并不是完全地送死,至少,还有一成的机会,他可以从此远离这种生活,和八田一起随便去什么地方,随便做点什么一起活下去。怎样都好。他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但当美梦放在眼前的时候,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控制自己不伸出手去搏一搏的人又有多少?
他不过是赌输了。代价便是所有。
尽管他本就拥有得不多。
八田笑意盈盈的眼睛在他仅存的意识里,闪闪烁烁,带来了美丽的光,和热。
那温暖就只给他,只为了他而存在——这样相信着,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荡出轻松的笑容。
******
“小八田,今天可以早点打烊哦。”
“咦?”
“你最近不是都急着回家吗?”
八田停下了正在擦杯子的手,四下张望了一圈。这会儿客人不多,但他还是略略地压低声音:
“是有什么‘生意’要处理吗?”
“哈哈、没什么,只是有个丧礼得去露个脸。”
“草薙哥的朋友?”
“嗯。”
“喝酒的那种?”
“谈钱的那种。”
“卖酒的?”
“卖火的。”
“喔!明白了。”
他不再多话,用手里的软布专注地继续擦拭杯口的一点水痕。老板挪了挪腰坐到吧台边上。
“他挂得不是时候,东区那片现在一团乱。”
“寻仇吗?”
“嘛……这年头,两头都做的生意总归是不保险。”
京都人望着对面酒柜里反射着幽幽灯光的一排排酒瓶,慢慢地吐出一口烟:
“不过我想这次应该是白道看不惯他吧。”
“草薙哥也要小心啊。”
八田真诚地说。
对方惬意地笑了笑,手里夹着的烟眼看就要烧完也没管,一脸事不关己的惆怅。
“小八田和我们不一样,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笑容神秘的草薙出云突然说道。不待八田有所反应,他补上一句:
“毕竟你们都还这么小。”
******
这世上所有的声音,熟悉的和陌生的,遥在天边的和近在耳畔的,都在渐次飘远。无论是威胁还是救援,对于伏见猿比古来说,都已经来得太晚了。他还有子弹,但没有选择对自己补上速死的一枪;他不在意旁人的想法,只是,无论如何,在最后的时刻,尽管很清楚八田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结局,他终归不想表现得太懦弱。
他只是没想到,和想要在一个人心里留下痕迹的那种渴望比起来,生命竟然如此地轻如鸿毛,即便是失去的时候,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楚。
他在风起叶凉的季节出生,最终死于一个萧瑟静谧的冬日。一场大雪掩盖了城市的风起云涌,也掩埋了他尚且年轻的生命。
谁也不会看到。谁也不会听到。淡漠如他的内心深处也有过那样热烈而不甘的呼喊。
谁也不会知道,他眼中最后才熄灭的,是一种多么炽烈似火、又如同闪烁在荒野上空的寒星一般,奇异的光彩。
******
老板娘开旅店的地方向来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好在交通还算方便,平日里来来往往也有些临时落脚的旅客,虽然不算热闹,也不愁生计。这年秋天,也不知是撞了什么运,小镇背靠的山上发现了几眼难得的天然温泉,加上城里的电视节目一通宣传,竟也成了个热门的去处。为了接待数量骤增的客人,就连放老家底的仓库都改造成了客房。家里的老老少少全加起来也不够用,到了冬天,寻求闲憩的游客络绎不绝,不得不从外面雇人。
新来的帮手是自己找到这座山里的。他年纪不大,面容明朗,眉目间留存着一分少年般的清澈可爱。他非常勤快,虽然偶尔粗心大意,但总归是比较让人放心。纵是老板娘这样会套话的人,除了老家在东京之外,竟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好在他为人率直、处事也诚实,没有人怀疑他的来历;他是那样讨人喜欢,和谁都像是认识了很久。
“小八啊~”
临近公共假期结尾,年轻客人们纷纷地回城,旅店逐渐地不那么忙了。老板娘站在门口喊住他。
“今天店里差不多没事了,你买完了东西,想去哪玩就去吧!”
他坐在脚踏车上回过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
包括在此地土生土长的老板娘在内,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喜欢一个人去那里。
只是最普通的乡间田畔罢了,实在说不上多么吸引人的风景,说得好听点,哪里都有。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唯一有意思的地方,是他自己带来的一张明信片,上头描绘的景色,竟和那个角度能看到的画面无比地契合,仿佛正是取景于此一般。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注意到了这一角无名的风景,将它搬上图画,进入印刷的流程,而后带着各种各样的思念、祝愿、甚至是无果的恋情,散落到那猜也猜不到的许多人手中的呢?不得而知。
他独自看着,身旁人来人往都恍若隔世。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惊异于那种宏大而沉静的美,不知什么时候,眼泪随着落日的余晖一道沉落。
他抹了把脸颊,欣喜地想,原来,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比曾经猜想过的还要美、还要好。每当他看着天边最后一点光亮沉入地面,就会忍不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
「你什么时候才会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