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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滑的皮毛覆蓋下,比起人類要柔軟許多的溫熱軀體大搖大擺地鑽進他的被子,用鼻尖四下探了探又轉兩圈,最後選定他懷裡的好位置安然地蜷了進去。



當八田半夢半醒地把纏到自己手腕上的尾巴扒拉下來,他抖抖耳朵發出不滿的呼嚕聲。



“……猿比古,不要擠上來……”


“冷。”


“不是都給你鋪了被褥……”


“就算鋪上天鵝絨那也還是個蜜柑箱子,更不要說鋪的只是美咲的舊衣服而已。”


“真挑剔,你對我的衣服有什麽不滿……”



平心而論,黑貓還是挺可愛的。關了燈都找不到的那種。被打擾了睡眠的人憤憤地把臉埋進毛茸茸的肚子吼道「笨蛋——」,換來對方本能地揮舞爪子一陣亂撓。



牆板雖薄,只要別亂叫喚就沒事。畢竟要是被房東太太發現自己帶寵物進公寓的話就玩兒完了。多方試驗證明,除了八田以外的人聽見的『話』,除了喵喵喵就是喵喵喵。伏見的適應力驚人,在迅速地接受了某個突發性事實之後即刻便明確地表明了自己『不想在履歷表上留下‘在和街頭小混混發生爭執的過程中受到不明原因的影響(不排除是異能)而變成了貓咪’這種奇怪的記錄』的強烈意願,然後用屬於貓咪的那種理所當然的氣勢利落地跳上了八田的滑板。



以人類的標準來說,貓咪的日子,實在是——




太(髒話)的愜意了




除了最開始(因為觸屏不能良好地感應貓爪肉墊所以強迫八田幫他按鍵)給上司們發送的緊急帶薪休假請求之外,伏見似乎就再也沒對這種狀況上過什麽心。雖然是說了『我可沒想過要指望每到月底就會連自己都快養不活的美咲』這麼有骨氣(?)的話,趴在八田肩頭指手畫腳地從貨架上挑選包裝看起來比較不錯的罐頭的時候他倒也半點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更別說在全部只嘗過一口之後就嫌太腥再也不肯吃,然後跳上桌子從八田碗裡把肉全都挑走。





“誒呀呀,八田今天帶了小動物來嗎,好難得。”



面對一臉愉快想要伸手抱一下『八田不知從哪裡撿回來的小傢伙』的十束,應答是果斷出擊的鐵爪。唰啦。


八田敲了他頭殼一下。


倒是安娜好奇又好像想要與「貓咪」說點什麽的眼神,令伏見和八田都有些緊張;不過她最後什麽也沒說,只是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爪子。



“要養嗎?”


“什麽?”


“小八田,要養貓嗎。”


“這個、我還沒想過……”


“決心要養的話,可得考慮很多事情喲。”


“啊、哦……”


“首先是能不能忍耐貓的脾氣……牠們和狗可是不一樣的喲。”


“誒?”


“草薙哥是說,要做好當奴隸的心理建設……”


“我還沒說到那種地步吧十束。”


“啊哈哈——”


“然後貓的壽命大概只有十五到二十年?能忍受失去的心痛嗎。”


“我、我還沒想那麼遠?!”


“在那之前大概會先走失的了?不鎖好門窗的話。”


“我說十束你能不能給點積極的意見……貓被你嚇得耳朵都耷拉下來了。”


“牠在生氣……”


“咦,安娜連貓的心情都感知得到嗎?”


“這用看的都知道了吧十束哥……”


“然後呢,爲了牠們種族的幸福和人類城市的和諧……記得送牠去節育哦,小八田。”


“…………嘿誒?!那是?!”


“就是把牠的蛋蛋拿掉的意思……是公的沒錯嘛。”


“哇冷靜點啊猿比古——等、不要撓、痛痛痛我沒有說要那麼做啦——”


“啊哈哈哈、真是有趣的名字呢,作為貓咪來說~”


“十束哥小心——”





(——你也喜歡貓咪嗎?)




舔濕爪子擦臉是很放鬆。抖動身體搖尾巴是準備攻擊。不見了的時候就順著所有會發熱的電器找過去。洗澡不需要特別勤快,前提是牠自己舔得比較勤快。百合和水仙都是毒藥。巧克力也是。


不想被咬的話,千萬不要摸牠的肚子。





“喂,猿比古,你打算什麼時候變回去……”


“我哪知道。”


“會不會明天一早醒來就發現你變回人了?”


“是嗎,那記得先把我的衣服拿過來放床頭。”


“…………”






八田做了個夢。夢裡有隻壞脾氣的黑貓,每天等到他睡著就變成人的樣子睡在他身邊,時不時把他像貓一樣攬進懷裡,一遍一遍親他的頭髮,還在他耳邊夢話似的喃喃說道:




『你啊,就做我的貓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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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s the point of living on? To love...I think. 讓我對你們的溫柔說謝謝。


※※※※※※※※※※※※※※※※※※※※※※※※※※※※※※※※※※※※※※※※※※※※※※※※※※※※※※※※※※※※※※※※※※※※※※※※※※※※※※※※※※※※※※※※※※※※※※※※※※※※※※※※※※※※※※※※※※










在別人家過夜,也就是這樣了。


由宗像來說“醒了?早安”這種話,總有種奇怪和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他聞到空氣裡緩慢流動著的咖啡香氣。一抬眼皮,看見宗像已經差不多穿戴完畢,領巾上的褶皺像是精心計算過那樣排列整齊,連不多幾個小時之前剛被他抓亂的頭髮也一絲不苟地理好了造型,站在那好像展板一樣說著:我現在要去上班了,您還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他睡眼惺忪地耙了耙頭髮,然後再次倒向床鋪,一邊回憶起自己和宗像前一晚上鬧得不太愉快——因為無聊的理由較了點勁,在把更多的家居物品毀掉之前又及時地達成共識,最終和平地取悅了彼此。公平地說,是宗像出力比較多,而他更多的時間只是在茫茫慾海中任由意識漂遊、胡思亂想罷了。他想,宗像禮司這個男人,如果不那麼鑽牛角尖、沒那麼多冠冕堂皇的廢話,也算得上是好相處。但其他人好像不敢接近宗像。連貓和狗也不敢。不知道爲什麽。他想著宗像這樣的人怎麼不結婚呢?又不殘又不萎,那門功夫也意外地挺不錯……然後又被自己的這個想法給逗笑。也許因為這傢伙覺得男人比較帶勁。正笑著對方發現了他的走神,當機立斷地把他的腦袋往床頭板上撞。啊,不疼。當然了,他想。是能把他拉回正事又不至於給這個房間增添損失的力度。是把正精神著的部份認認真真撞進他的體內而又不會讓雙方感到不適的程度。是美麗的幻覺把感官世界攪得一團亂的時刻。是雲霄飛車攀上軌道最高處而後向下俯衝、以不要命的速度撞破空氣扼斷呼吸的瞬間。忘記戴什麼東西也無所謂。這樣就好。再沒有隔閡再沒有偏見了。反正,所謂肌膚相親也不能傳達的東西,原本就不適合他和宗像。像是追逐本能的動物又像是渴求被愛被包容甚至被傷害的人類,再多的任性,再多的孤注一擲,就算會失去所有,也毫無怨言。





“活下去的話,會有很多好事。”



不知何時坐到床邊的宗像,聲音很誠懇,甚至有些感人;帶著身為人類的那種同胞之情,身為王權者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感同身受,或許還有身為朋友的那種憐憫關懷——無論怎麼樣,當他這樣貼著一個半睡不醒的人耳邊柔聲細語地說話,一切都變成了夢。


他在枕頭裡蹭了蹭臉,發出幾不可聞的輕笑聲。




活下去的話,還可以一起做很多事。首先,肯定要去喝酒,在可以抽菸的地方鬥鬥嘴,溫泉,桑拿,沒有招牌的小旅館……活著的話,下雨了就會開出很多很多的繡球花,日光熾烈的時候喧鬧卻讓人愜意的蟬鳴,等到落葉積成厚厚的堡壘,一步一步踩出蕭瑟的腳步聲,還有——什麽呢?還有皚皚白雪之中用指尖擦亮的那根菸,閃閃爍爍,好像在對他說著些肉麻的情話,又好像在輕輕責備他。



(是哪一種呢,究竟。)



而他不願去深究。





——我知道。



到最後,他也只是這樣,淡淡答道。






浮生樂事(無淚以報)//.END.




——現在想來,那時候遇見的,應該是雨神吧。




那天,很難得的,鮮少離開居所的尊帶著他們去了北邊的山上。與自家來往熱鬧的神社不同的是,地處幽深竹林深處、要一路登上長長的、蜿蜒的石板臺階才能到達的寺院,有著非同尋常的莊嚴,僅僅是進門時撲面而來的那分清涼沉靜,就讓平時吵吵嚷嚷的八田也不敢大聲喘氣,只緊緊揪著尊的衣襬,躲在後頭。



院子很大,空無一人,但又乾淨整潔得讓人感覺得到是被時常悉心照料著。尊站定在院裡等了一會兒,也不說話,摸摸他們的頭向外一指,便將他倆打發到院後的竹林裡玩耍去了。



——誒,就是在那裡,遇見了他。



時年不到一百的八田和伏見,在妖怪來說都還是極小的孩子,外表看來不過七八歲兒童的模樣。兩人就這樣在籠罩著一層清清涼涼的結界的林子裡追逐打鬧,驚得一群鳥獸飛散。



“看!那有個人。”



循著眼睛最好的八田的指向看過去,伏見所見,是一個高挑的人影,整整齊齊的穿著,在林間的石板路上慢慢走著,渺無人煙的深山裡,顯得尤為奇怪。



似乎是聽見小孩子們的喧鬧聲,那人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啊。




尚且年幼的二人,也被那不似人的美貌給震懾住。


但,那容貌,比起那種可以稱之為溫軟媚人的眉眼,更接近於一種精美絕倫的淩然;如同冬日晴空裡忽現的閃雷、又仿佛繾綣沉香中倏然出鞘的名刀,叫人只看一眼,就千年百年地忘不掉。



“……哦呀,真是稀客。”



那人柔聲細語地開口。伏見卻沒有因為那體貼地刻意放輕的語調而消除任何一點緊張,他一把拽過八田藏到自己身後,極其防備地瞪著對方。



“小狐狸,和……”



那人頓了一下,略略偏過頭,看了一眼從伏見胳膊後頭好奇地探出眼睛打量著自己的八田,微笑道:



“鴉……是嗎。”



伏見沒有答話,而是緊緊抓住八田的手,向後退了一步。八田感覺到對方手心裡又濕又熱,於是萬分不解地抬起頭再看向那人:



“你是誰?”



一襲白衣的男人卻不再說話了。


輕輕地、輕輕地,天空裡慢慢飄起了綿綿細雨,卻一點兒沒有打濕他們的皮膚。




“——你在這啊。”



尊的聲音出現了更高處的石階上,有些不耐的樣子。


清俊的陌生人微笑著向他抬起頭。



林間的雨下得更密了。



 



 



 



 


“伏見君最近有什麽煩惱嗎。”


“……抱歉,您說什麼?”


“感覺你好像把‘可惡爲什麽上司能娶到尊さん那樣的女人我卻連個黑幫小太妹都搞不定’這樣的憤懣之情給寫在了臉上的樣子。”


“………………且不說您擅自給我編寫的臺詞的主觀臆測度……語氣就不太對吧由您說出來的話。”


“只是表達需要,別介意。”


“…………嘖,沒法不介意好嗎,違和感都爆表了。”


“和滑板小姐相處得不好嗎?”


“……請不要這麼叫美咲,聽起來好像哪裡的少女偶像似的。……再說,也沒有相處不好。”


“呵……還沒從偶像結婚的shock反應中恢復嗎。”


“別提了,估計到明年這時候都不能接受尊さん嫁人了的事實。”


“這就需要伏見君的努力了吧。”


“啊?我努力個什麽啊那個凶巴巴的平胸小太妹……最近根本把我也當敵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連門鎖都換了,嘖。”


“36次。”


“……什麽?”


“在婚姻申請表上簽字之前,拒絕了我36次。”


“………………”


“加油吧伏見君,這就是戀愛啊。”


“………………是。(這個人也不容易啊)”







※※※※※※※※※※※※※※※※※※







“…………”


“怎、怎麼了尊さん!”


“……沒什麼,一個噴嚏沒打出來。”


“感冒了嗎!?要不要緊!”


“……應該不是。……話說,你什麼時候要回家啊,八田。”


“嗚嗚嗚嗚嗚嗚”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放開我,好熱。……嗯…我的菸呢……嘖,一定又是宗像那混蛋……”


“嗚嗚嗚嗚尊さん你到底爲什麽要結婚啦……”


“啊?你還在糾結這個啊……等你和伏見結了婚不就知道了。”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麽!!!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才不會和那個死猴子結結結結結結結結結……”


“好了逗你玩的。”


“……請不要開這種玩笑啦…………”


“不過,”


“嗯?”


“…………要注意別隨便在沒看清楚的紙上寫名字……”


“……啥?”


“…………媽的一想就來氣,那個濫用職權的死戶籍警。”


“誒?”






//.真沒了。






“喂喂,看到了沒……”


“什麽什麽?”


“就大門口啊,那個……”


“噢噢,你也看到了?那個皮衣辣妹”


“目測至少有38D——”


“我猜有E。真厲害啊,而且還是紅色大波浪,好正。”


“天啊天啊,那部機車我在雜誌上看過,超貴的。”


“問題是這樣的人爲什麽會來我們這種死氣沉沉的公務機關大門口啦……”


“等男朋友下班?”


“…………”


“…………”


“哈哈哈很好笑喔”


“混蛋你笑得我好心酸,別這樣”


“是說你覺得這棟辦公樓裡哪個男人能有這種……”


“你們很閑可以去資料室幫忙擦櫃子,別在這閒聊。”


“啊!對、對不起!我們只是……”


“伏見先生伏見先生你認識門口那個紅頭髮的緊身衣機車辣妹嗎——”


“喂!你找死啊——”


“……啊?那個?…喔,今天室長的車送修了,所以來接他下班的。”


“…………啊?”


“啥……?”


“還沒明白?”


“等、等一下……室長是指……咱們那個……”


“行事一板一眼、興趣都跟老頭似的、連辦公室裡都硬要裝進一個茶室、連出勤都帶著全套茶具的……”


“…………宗像……室長……嗎”


“嘖,怎麼了沒見過娶黑幫大小姐的公務員嗎,大驚小怪。”


“………………”


“………………”


“………啊日高你的下巴掉了快撿一撿”







※※※※※※※※※※※※






“抱歉,麻煩你特地來接我。”


“客氣什麽,肉麻。”


“呵……啊,頭盔,只有一個?”


“是啊,所以你戴著。”


“……這樣違反交通法呢。”


“啰嗦,不爽自己搭電車。”


“…………那麼至少由你來戴…、啊”


“嗯,你穿西裝風衣戴頭盔的樣子還滿好笑的,就這樣吧。”


“…………”


“坐穩嘍?”


“…………總覺得,不太習慣。”


“幹嘛,沒坐過這種嗎。”


“不,只是覺得位置好像顛倒了。”


“那你會開嗎。”


“很可惜我沒有這類車輛的駕駛許可證。”


“是嗎,我也沒有誒。”


“………………”


“還有廢話要講嗎,你後面排隊圍觀的人都快可以開演唱會了。話說那些是你的手下吧。”


“請不要說得好像哪裡的幫派一樣…………在公務機關我們一般稱之為‘下屬’。”


“嘖,還不都一樣。”


“不一樣。”


“抓穩,要走了。”


“……抱歉,可以抱著你的腰嗎?”


“——那不然呢難道你要張開雙臂飛向夕陽嗎?”


“……目前並沒有那樣的打算。”


“宗像,你好煩。”


“請問你在叫誰呢。”


“哈啊?”


“請別忘記現在你也是「宗像」喔。”


“………………”


“沒關係,慢慢習慣就好。”


“不,我在想等下要從哪邊把你甩下去比較省力……”



 


他再回來時,已是三年過去。


 


  


 


 


 


 


 


 


明明是暮春的日子,天卻陰陰地下起了小雪。從下船到回家,坐在馬車裡頭看到的京都,是有了些改變;古樸城市中立起些新奇的招牌,越來越像江戶——當然,現在該叫東京了。就和那處一樣,街上滿是陌生的面目,更有些西洋臉孔混雜其中,於他來說倒也不算什麽。到家匆匆應付完接風之事,把外國帶回的禮物打點給家裡人,他穿起出門用的衣服,吩咐家僕晚飯不要等他。


 


 


“少爺這是要去哪裡?”


 


他詫異地頓下正穿上靴子的動作。


 


“怎麼了?你向來不問的。”


 


自小在他身邊的隨從跪在門廊上,低頭猶猶豫豫地搓著雙手,局促不安的樣子,引得原本就急於離家的宗像有些焦躁。


 


“有話便說吧。”


 


他催促道。


 


“如果、您是要去城東那位大老闆家……”


 


城東的宅院即周防家那座宅院。宗像皺起眉頭。對方的聲音越來越小。


 


“——那位少爺………在大前年…已經過身了。”


 


 


家僕顫著聲,低垂著的頭幾乎要埋到地板上。


 


 


宗像站在原地。


 


 


一時之間,什麽都聽不見了。


 


就好像那漫天漫地、悄然飄落的雪花,忽而帶走了世間一切的聲響。


 



 


 


 



 


“宗像少爺,您果然回來了。”


 


他在那扇門前站了許久,引得守門人紛紛側目,卻無人敢貿然上前搭話。忽而聽到熟悉的聲音,一轉頭,認出喚他的人是草薙出雲。


 


對方倒沒什麽改變,仍是那樣柔聲有禮地說話,只是面上帶著些許掩不去的疲憊;想來也知道,新家主的死,必定令整個家族承受重壓,作為周防最親近的家臣,更不用說了。


 


三年過去,這地處煙花柳巷和賭坊酒肆深處的神秘的大宅院周遭,沒有一個相熟的人,唯獨草薙,仍像從前那樣恭敬地將他迎進門去,卻沒有領到靈堂,而是一路帶去周防與他廝混著度過無數個年輕時日的廂房。


 


“尊當上家主後就不睡這間了,但一直留著您從前常來時的擺設。”


 


草薙親切地說道,流露出隱隱的懷念和欣慰之情。


 


宗像伸手,拂過被擦洗得乾乾淨淨、看得出來是一直有人仔細打點的紙門,內心被陣陣鈍痛席捲,渾渾噩噩不知說些什麼才好。草薙看出他沉沉的失落,也不多講話,只陪他那樣站著。


 


順著門外的雪光望進去,甚至可以看見周防那時用來止痛的煙具,仍整整齊齊地擺在屋子正中,仿佛在切切地等候著誰歸來一般。


 


宗像低下頭,握緊了懷裡藏著的東西。


 


 


“這個……原想給他的。”


 


在草薙的注視下,他打開外頭繪著洋畫、裝幀細緻的小盒子。


 


“啊呀,這就是西洋的火機嗎。”


 


草薙望著靜靜躺在深色絨布之中、那閃爍著漂亮的金屬光澤、表面雕繪著精美紋樣的小小物件,感慨道:


 


“尊要是知道您這樣念著他,一定很高興。”


 


他不說話。草薙頓了頓,又誠懇地說道:


 


“宗像少爺,您,真是極好的人。”


 


而這話,仿佛不僅僅說給他聽。


 


 


 


風起了。


 


他覺得心裡有淚,卻流不出來。


 


 


草薙慢慢告訴他,原來他說要離國的第二天,周防去找了那位刺青師傅,硬是要求提前給自己背後上彩墨;那位專給極道家主刺青的老人家難得生氣了,怪他年輕不要命,但最後沒拗過周防;原本要耗三年的刺青提前完成的事讓家裡頭其他候選人聞風而動,放出謠言說老爺從江戶接回來的庶出兒子圖謀奪位,私底下集結了不乾淨的人手、聯合外頭覬覦京都這塊地界的幫派,打算在新家主的繼承儀式前動手腳……


 


 


“尊原本不想攙和京都這邊的事,但……”


 


草薙苦笑著啜口菸:


 


“人世一遭,難免身不由己……宗像少爺也明白的吧。”


 


宗像心頭一噎。想起父親對他說的話,想起三年前兄長送他上船時那關切卻又歉疚的眼神,最終漸行漸遠;待他回到家裡,雙方竟恭敬得仿佛陌生人了。


可有可無的——陌生人。


 


 


“……雖然當時沒死,但和對方同歸於盡沒差別……熬了一陣不太好,我曾想給托人給您捎信的,但他非說不要……說是這時候把官家的少爺牽扯進來,人家家裡又不知要怎麼說了,而且您還得專心讀書嘛……他說…您要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不回來的話,也就……”


 


聽到這裡,已經有些站不住的宗像,腳底虛浮地向後退了兩步;草薙忙問他要不要緊,他扶著廊柱擺擺手,示意對方說下去。


 


“……那傷…刀口被動過手腳,連道上原本允了不再出山的醫生也請來,看了以後,搖搖頭說,儘早準備好棺木罷……”


 


“但憑著他自己來京都之後收服下來的人馬,還是把聯合作亂的、裡應外合的傢伙收拾了,雖然已傷得幾乎動不了,底下還是把他奉為堂堂正正的新家主……後來,葬儀也都按照該有的禮制,認真辦過。”


 


“……那時尊知道自己撐不過,最後連藥也不肯用了,我急起來的時候罵過他,但……他只說自己不後悔……最後那天的早上,他原本睡得沉沉,我們當他終於肯安靜修養了,誰知外頭忽然有輪船到港的汽笛聲音,他倏地醒過來,把我們嚇了一跳……”


 


“…對不住,宗像少爺……怕是讓您鬧心了…但……”


 


“我畢竟…只是待在門邊的人,您和我們少爺之間、允過什麽事情,說實話我是一概不知的……但我曉得您是情深意重的人,但凡有過什麽,能放下便放下吧……”


 


“誒,失禮了…我不該說這些的,但……看在他最後還喚過您名字的份上,希望您也過得好好的,別多記掛了。”


 


 


 


 


宗像靜靜立著。


 


他想起的,是周防那仿佛說著笑話、卻又隱隱吐露著期待的樣子,還有那時,曾輕輕摟著他用最輕最低的聲音說過的話:我也離開這個家,你也離開那個家,一起回去江戶……怎麼樣。


 


假如有勇氣斬斷那鏈子,去找找世上更廣闊的境地,又會如何。


假如那時回以周防的,不是踟躕的沉默,而是乾脆俐落的一句:好極了,走罷。


 


——那,又會如何呢。


 


 


 


“雖然本不該再叨擾的,但我還有一事……”


“客氣了,請說。”


“請問,那位先生——刺青的……”


“啊,你說三輪師傅。”


“噢…我倒不曉得他的名字,慚愧極了。”


“啊哈……他原本就不愛與外人來往,也不喜歡別人談論他的事,不奇怪的。”


“現在,能去拜訪他嗎?”


“啊……那您來晚了點。”


 


草薙一路將他送到門口,只是惋惜地笑,轉了轉煙管看向院子裡,白雪覆蓋的庭石旁邊,有極小的雀鳥還在厚厚的雪裡頭尋覓吃食。


 


“……這世上,怕是再沒有獅子牡丹了。”


 


他向著這個寒春裡霧白的天呼出一口菸,淡淡說道。


 


 


 


 


 


 


 


宗像離開之前,草薙說起自己不久也會離開京都,去著手海外的生意,不知以後還有沒有緣再見。宗像於是向他誠懇地鞠上一躬,是離別,也是感謝他從前的寬容和照料。


 


“哈哈……說什麼照料,我不過是寵著兩個孩子罷了,想來我也有錯的。”


 


草薙立在門前,對他擺著手笑笑,是道別的意思。就好像從前,那些他和周防一同放浪過後的深夜與清晨,體貼地將他從裡廂一直送到門口,囑咐他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時一樣。


 


除了草薙那因為種種變故、因為時過境遷而顯得有些疲憊的面容之外,一切如故——令他瞬時間分不清先前以後,只當眼前的光景,不過是他從那個沉沉鬱鬱的家裡脫逃而出、尋求濁濁浮世之中那唯一的迷人火光的夜晚之一罷了。


 


灼熱的幻覺拂過腦海,浸透四肢百骸:在這高牆背後的某個不起眼的房間,或是在屋瓦疊疊的房頂上,在那些歌伎和酒客歡聲笑語的隔牆,那頭豔紅似火的獅子,仍在那裡等著他。


 


——只等著他。


 


 


 


 


 


 


 


 


 


這天地之中,美麗的人,自有千般面孔,而我跋山涉水、閱雲無數,始終只記得你的眉目。


 


怎麼、你看。看什麽?那為誰盛開的嬌豔花朵之中,藏著誰的爪和牙。


 


誒。再看看。那是世上最粗最重的鎖鏈也牽不住的猛獸。


 


 


——就在我心裡,永遠地嘶吼罷。


 


 


 


 


 


 


 


 


 


 


 



 


 


 


 


 


“早安。”


“歡迎光……誒呀呀,您又來了。”


“周防在嗎?”


“還真是死心眼哪……宗像先生。不管您來幾次也一樣的啦……尊說了不會給您上背,那就是沒得商量啦。”


“也不全是爲了這事來的……”


“是是是,不爲了刺青來店裡找他的人,嘛——每天都有那麼兩三個。”


“……那麼多嗎?”


“嘖嘖,要不就說什麼是爲了再看一眼他背上的‘那個’來的……”


“呵……”


“這都第幾回了?宗像先生也差不多該放棄了吧?警視廳的長官紋什麽都不合適吧,傳出去多不像話。”


“您這樣認為,我也沒說的——那,今天也照常就好。”


“……誒誒,真沒法子。在二樓,去吧去吧。”


“多謝了,草薙先生。”


“把手機關掉哦,他還在工作呢。”


“好的。……啊,您的打火機很別致呢。”


“嗯?這個?誒嘿,有意思吧?新入手的,可是真正的古董噢,不是做成舊模樣的。”


“相當漂亮。應該是那時候的舶來品吧。”


“應該是吧,以前日本還不造這種東西呢……”


 


 





//.獅子牡丹.完.


大約到了遷至京都後的第二年年尾,父親也好,家裡頭的別人也好,都漸漸地少管他了;也不知是因為不知從何處隱約得知他與「某些人物」有了一層牽扯之後,已經放棄了原先的期許,還是覺得將精力用在長子身上更有價值。他在家族裡尋常地生活、在生人面前安安靜靜、在學塾裡也可以說是過得自在,只要是和周防有著來往的日子,一切都不再是食不知味。


慢慢地,就連半夜悄悄穿過漆黑的夜道溜回家裡、甚至偶然地因為一點點過頭的黏膩而夜不歸宿這種事,也變成了能夠自我寬解的存在。當他在這樣的纏綿快樂中越陷越深的時候,周防背後的刺青也秘密地、艱辛細密地日漸成型,不單單繪完了獅子,到了第二年,還加上了形狀細膩的牡丹花朵,雖然那時還不太懂得這樣幾乎是兩個極端的存在是如何能夠毫無隔閡地融在同一道圖景裡,但對於還是少年的宗像而言,只是那種張揚絢麗的美,就足以在心裡頭生生灼燒起來。


 


而周防,也確確實實地,灼燒著他。


 


 


 


 


 


 


 


 


“禮司,已給你安排好了,準備準備就留洋去罷。”


 


 


平淡無奇的一日,遠房的叔父來訪,帶來的,除了玲瑯滿目的西洋玩意,卻還有這樣一個突兀的安排。


說是突兀,也不全然如此——至少,坐在一旁的父親看來挺喜悅,連難得交談的兄長,也向他微笑著,令他震驚之餘,十分地不自在。


 


 


心裡亂成一團。


江戶和京都,說不上更喜歡哪裡,或是對哪一邊抱著討厭的心境;只要還在這個家裡,似乎到哪裡都差不多。他想像自己會尋常地走在被人安排好的路上,循規蹈矩地生活,安安逸逸地聊過餘生,活在哪裡都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


 


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只要周防還在,那他就不討厭活在這裡。


 


 


“誒!沒什麼怕的,現在有那樣志向的年輕人多得很……”


 


此時此刻,身體和嘴巴,被那些他不懂得也不想去探究的目光牢牢釘在原地,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周防、周防——』


 


心裡呐喊著的名字,像波濤洶湧之中最後的浮木。


 


『——我……』


 


 


 


 


 


第二日,周防卻沒去學塾。接下來一連四五天,身旁是空蕩蕩的桌子,令他愈發沮喪。家裡天天在催他準備出去的事項,弄得心煩意亂,好不容易在晚餐時得閒溜出來,直奔周防的房子,一路招呼也來不及和誰打,到了那扇門前。


 


還好——他想,周防還在這。還在他找得到的地方。


 


草薙剛好端著水盆走出來,看見他,有點驚訝他忽然的來訪,但隨即禮貌地將他讓了進去。


 


周防似乎又添了新的傷。房裡藥味和菸味沉沉的。


 


“來了啊。”


“嗯。……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都是些不成器的小嘍囉,只敢暗地裡使壞罷了。”


“那也得小心點。”


“哼。”


“……你最近,都沒來上課。”


“讀書也沒意思。我這幾天有些別的事,就不去了。”


 


周防輕輕淡淡地說道,一邊背對著他拉起衣服。櫻水紅的底衣,不是男人用的顏色,怕是隨手從前院的娼女們那披來的;但不知為何,任何的紅色在周防身上都會顯出一種特別的味道來,倒沒什麼合適不合適之說了。


 


“怎麼,想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看見他臉上的沉鬱神情,周防難得說起這種笑話。


而那衣襟上,清清楚楚還沾著一小片來路不明的胭脂。不小心瞥見的宗像,因為這分陌生的豔冶、以及每每進了那扇門之後便四處能感覺到的、那瀰漫在空氣裡的濃厚的大人風情,不由得微微面紅起來。


 


傳聞中、象徵著令人敬畏的權勢的獅子牡丹的一角,在裸露的肩胛處清晰可見。


 


 


“誒,你今天怎麼這個時辰過來……餓嗎?我叫人給你做點吃的端來。”


 


這樣說著的周防,將已經有些出神的宗像給拉了回來。


 


“啊、不用了……我有些事得和你說。”


“那你說罷。”


 


看著直直望向他、於搖曳燈火之中,靜靜等待著他說話的周防,宗像頓了頓,反倒有些緊張。


他挺直腰坐著,儘量不讓聲音顯得猶豫:


 


“……我要離開日本了。”


 


周防正拿起菸管的動作倏然停在原地,沒有出聲。


於是他鼓起勇氣,又說了一次。


 


“我要走了,周防。”


 


當對方終於回過頭來,他反倒有些莫名的懊悔,一種解釋不清的優柔迅速浸入周遭的空氣,使得他從舌尖到手指全都僵硬起來,原本準備好的話也都化在了肚裡。


 


“——去讀書?”


“嗯……可能要好幾年。”


“這樣。”


 


周防沒有什麽激烈反應、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平靜的樣子,倒是在宗像的意料之中。雖然,他對此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過些許不合時宜的期待,現在看來,的的確確不過是些一廂情願的幻念罷了。


 


他忍不住在內心嘲弄起自己來。


 


“什麼時候走?”


“…說是兩天後的票。”


“……這麼快。”


“抱歉,是家裡……忽然就……”


“那麼,後天。”


“什麽?”


“後天這時候,你來。”


“……周防,我…”


“不要廢話,來就是。”


“…真是個不講理的人……”


 


他無奈又妥協地笑著偏過身子,將手從周防脫了一半的衣服往裡探進去,對方卻忽然沒有了興致一般,敷衍地親過他之後就把他推開,起身喊了草薙說要準備出門,弄得他十分掃興。


 


臨走時,不知被周防低聲囑咐了什麽,草薙臉色變了變,將目光向他這邊投過來;但最後也沒有什麽表示,隨即恢復了平常的神色,只對他客氣地笑笑,躬身做了個請慢走的手勢。


 


 


隔了一天傍晚時,果然見到草薙在巷口等著他,只是神色有些說不出的奇怪。剛想問,卻被帶著急急地向周防家走,一邊囑咐他不要多說話。


 


“……都動作起來了。本不該在這時候讓您進出宅子的,但……誒,罷了。”


 


他想起前幾日他出入周防家時,周圍清楚可感的那些監探的目光,仿佛不怕他發現似的直直盯著,弄得他很不自在。


 


木屐在石板上匆匆踏過。掛著鮮豔燈籠的酒巷雖然還是一派熱熱鬧鬧、歡歌樂舞的模樣,但空氣中隱隱有什麽不一樣了,他也感覺得到。


 


——也不知周防怎麼樣了。他一面擔憂,一面已經被領到了往常相會的地方。


 


 


“還是那樣,進去之後,儘量不要隨意出來走動;今天您大可留得晚些,但別誤了明早的船……是明天,對吧?”


 


——大約是周防和他說了罷。


他點點頭。


 


草薙側身為他拉開門,將他讓了進去。


 


 


少見地,屋裡亮起了不少燈盞。取暖用的爐子靜靜燒著,空氣中瀰漫著藥和安神香混雜的味道,讓人有些氣悶。


 


周防就那樣在正中的褥上臥著,枕旁散放著菸具。聽到他進來,才慢慢支起身子,也不知睡了多久,疲倦的樣子令他有些不忍。


 


“又發燒了?喝過藥了沒……”


 


周防卻不理他的關切,一把將他拉到床褥上坐著。


 


“宗像,好好看著。”


 


這樣說著的人,在他面前轉過身。待他解開薄薄的睡衣、在他面前露出後背,宗像瞬時間看得心魂俱顫,全身的血都像要停下腳步一般,懸在了半空。


 


那是,只因為兩人之間一句玩笑似的允約,而在這些時日間目睹過甚至撫摸過、更加親密地觸接過的、被所謂正派人士視作危險和不祥之物、如今,有了自己的顏色,與之前相比,愈發鮮豔熱烈有如活物怒放在眼前精美圖景,攫走他的呼吸之聲。


 


“……周防,這…”


 


 


——獅子牡丹。


 


青的獸,紅的花。


 


人生裡再看不到第二件,這樣熾烈美麗的東西。


 


 


“我說過了,一定會讓你看的。”


 


周防回過頭來。大約是因為大面積的疼痛和失血而引起的低燒,堆在手邊的衣物上還沾染著點點血色,令宗像心頭緊收。然而周防自己卻全然不在意似的,將他拖入被子裡、曲起腿纏著他的腰、執拗地與他追逐起情慾來。那雙眼睛太熱太熱,像絕豔的火苗點燃他的魂魄。宗像最終顧不得對方還未褪的熱度,以雙臂緊緊攬住那火一樣的軀體將自己嵌進最深處,指尖用力陷入周防背上被萬萬千千細緻如水的針痕給密密佈滿的汗濕的皮肉,一邊低低沉吟著發洩出來。


 


“周防……我、”


 


他沒有說完。周防繞著他的脖子收緊手臂,毫無章法地啃咬他的嘴唇。


那微笑之中,存留著少年的輕狂,卻也溢出些許大人般沉浮於世的不羈。


 


“我一定回來。”


 


喘息著衝口而出的承諾,把宗像自己也嚇了一跳。


 


就連在得知被安排去留洋時,對父母和兄長,也未曾確實這樣表跡過。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被這樣的念頭給佔據,明明曾經那樣想逃離。


 


 


“哈……說什麼好聽的,你一旦去了那邊,就不想回來了。”


“…何來此說的。”


“聽說洋妞個個膚白如雪胸脯高挺,你去了以後,流連忘返,就再沒有回家的念頭了。”


“……我可不是你。”


 


他伸手將趴在褥面上抽菸的人攬到自己身上。周防扔了菸管,笑著磨蹭他。兩人這樣抱在一起又折騰了半宿。直到天濛濛亮、朝霞的嫣紅由臥房門外透進來,他在半夢之中,聽見遠處隱隱傳來汽笛的鳴響,忽而心裡一酸;懷中是這世上頂頂捨不得放手的人,酸甜苦澀,百般思緒湧來,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他閉著眼睛,昏沉之中好像身陷夢裡,收緊手臂在周防耳邊輕輕喃了句:請等著我。


 


 


 


等著我。


 


 


 


——然而,這一句話,究竟是要生來放浪不羈、最不愛拘束的人,等些什麽呢?


 


那時的宗像,自己也說不清。


 


  


 


 


 


 


 



記住。世上最美麗的東西,也永遠最兇猛。



 


 


 





    牡


    丹


 


 


 


 



 


那時的宗像大約也才十三四歲罷。當他在京都最好的學塾裡第一次看見那個頂著頭異國毛色的小子,坐在靠著窗戶的桌子後面托著面頰發呆,連學塾先生走到跟前也毫不在意地大聲呵欠,引得其他孩子紛紛側目;老師掛不住面子地假咳一聲,他才扭過頭來瞥了一眼安靜站在教室前方的陌生臉孔,慢悠悠眨了眨眼睛,神情惺忪仿佛還在夢裡:啊?…這誰?


 


“這位是新來的同學。”


 


老師用著京都特有的語調簡略地說明,一邊扭過身向立在講臺邊的他點點頭,示意他介紹自己。


 


他也倒不是非要引起所有人注意的性格,但眼前幾乎露骨地把「老子沒興趣」給寫在臉上的紅毛不知為何就是讓他變得不太愉快。


 


“敝姓宗像。宗像禮司。”


“哈,你是江戶來的啊。”


 


——第一句話就是這樣了。對於剛剛因為父親職務的調動而隨家搬遷到這裡的宗像來說,能在異鄉語音的包圍下聽見一個熟悉的語調,著實是各種混亂和不習慣的數天以來鮮少值得欣慰的事之一;再加上,仍用江戶來稱呼新都城的人,總給他一種奇怪的親近感——如果忽略掉那張臉上百無聊賴的表情的話。


 


於是宗像穿過一層層複雜和好奇的目光,不慌不忙走到那人側邊的空桌子坐下。注意到對方桌板底下散漫無章的坐姿,他忍不住又皺了皺眉。


 


“名字。”


“…什麽?”


“您的名字。”


“啊?”


“您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理應回禮才是。”


“你這麼說,不是該向全班一個個問過來嗎?”


 


對方不耐煩地撇了撇嘴,最終還是回道:


 


“……周防。”


 


宗像微微偏過頭,語氣緩和起來:


 


“名呢?”


“尊(みこと)。”


“呵,”


 


他推推眼鏡,淡笑道:


 


“女人一樣。”


“……你,”


“怎樣?”


“…………有種極了。”


“哼。”


 


不再理會可想而知已經豎起毛來的鄰座,他扭過頭直直看向前面的講桌。


 


 


 


 


幾乎從第一眼起,他就認定對方是與自己處處合不來的人。


 


也並不是針鋒相對的意思。只是對三不五時無理缺席、好容易來了卻帶了一身與年齡不相稱的氣味的人,他實在想像不出什麽顧節守禮的生活。好像總是欠著覺一樣,公然地在課堂上打哈欠,卻又正是老師拿他沒法子的那種人——據風言風語裡說,因為家裡是不能惹的人,所以學塾里的先生,向來地聽之任之罷了。但除此之外,也有半數傳言,說的是些帶著不小的惡意胡亂評價的話,他皺皺眉頭,一向只當是沒聽見。


儘管只是不相熟的人,他也沒興趣探聽些不上檯面的事。


 


令他稍感輕鬆的是,周防是個寡言的人。他雖然還算能夠平常地待人接物,但不論多久總覺得和此處格格不入。鄰桌從不會找他沒完沒了地說話,反倒是件欣慰的事。但奇怪的是周防功課還不錯,甚至可以說,比大多數人都要好些;按周防的說法,『這種東西看看書就會了,誰都行吧』——當然不是了。雖然有點對不起那些從不在上課睡覺、甚至每天早課都比別人先到的人,但在聽到周防這樣不耐煩地應付別人時,宗像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笑了。


 


困擾他的不過是鄰桌同學糟糕的作息和粗魯的處世之道。


 


——曾經,是這樣想的。


 


 


之後的某天,要說全是巧合,也不盡然。


 


只怪他多瞥一眼。


 


 


 


那天本該是徑直去書局的,只是在半路上見著了周防——不太尋常的樣子。不是平日在學堂裡百無聊賴、洋洋散散的樣子,那時的周防,像加緊腳步跑在叢林裡的野獸,提防著身邊每棵擦身的樹木,不小心抬頭望見他,隨即眉頭緊蹙、移開眼睛,一偏身子鑽進人群裡。


 


宗像卻沒法當做沒看見。


人潮攢動,他卻沒有看漏對方轉身時、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上,觸目的紅色。


 



 


“蠢貨!跟來幹什麼。”


 


被猛地按在不認識的幽暗巷子的牆壁上,他在周防的聲音裡恢復視野;壓低的嗓音聽起來像雨前的遠雷,醞釀著某種爆發。


有生以來從未被這樣罵過的宗像,不知為何因這突然的無禮變得饒有興味起來。


 


“我迷路了。”


“……啊?”


“在跟著您一路亂逛的時候。”


“我什麼時候叫你跟著我了?”


 


言語糾纏的當口,另一頭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由遠及近。瞬時,周防將手伸向懷襟中——由狹窄的巷頂上投下的光線中,從宗像的角度,可以得見那是一柄刀——而他沒有拔出來,而是在迅速地瞥了一眼宗像之後,狠狠歎了一聲、一把抓著他往巷子更深處跑去。


 


 


愈往深處,愈是不同世界。


 


 


當宗像幾乎是眼花繚亂地、一路被那燈紅酒綠的浮華景象所深深震撼,衣著華美的遊女撐著豔麗的紙傘成群結隊地擦身而過,一闋又一闋的紅柵欄裡,濃妝豔抹的娼婦們在紙扇背後對他送來招徠的媚笑。熙熙攘攘的街巷不像是官府管轄著的地界,卻出奇地熱鬧,菸館、賭坊、妓院和酒肆門前各自掛著標誌鮮明的燈籠,嫖客酒客、市井流氓、鬼鬼祟祟的地痞竊賊和衣著體面看來有些身份的人混雜通行在同一條街上,他只管被周防一聲不響拉著向前走,也不知自己是身處何時何地、有沒有得路回去了。


 


 


“——這兒,”


 


不知走了許久,周防停在一道與方才艷俗熱鬧的街巷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樸圍牆面前。


 


“上來。”


 


說著,已經踏著壘在牆根的磚堆,兩步翻上了墻,又回身趴在牆頭對他說道。


宗像抬頭看他。


 


“哼……要我拉你一把?”


“不必勞煩。”


 


周防那好像料定了他上不去似的嘲弄微笑,僵在宗像以幾乎同樣的利落動作越過牆頭的瞬間。


 


“……嚯,看不出來。”


“呵。”


 


因為擊敗了那種顯而易見的偏見而感到莫名愉快的宗像,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圍牆後頭,果不其然是座大宅子。周防緊捉著他的手,挑沒人的路徑快步走到宅院深處一面廂房門前才停下;甫一開門、不等他開口,周防已經將他一把拖進去、一腳絆倒後摔在地上緊緊按著。


 


“你練過嗎?”


“什麽?”


“劍之類的。”


“…看得出來嗎。”


“手。”


“手…?”


 


也許是從握刀的關節處摸得見的薄繭上得知?他很久沒向人提起過這事。父親似乎認為兒子們已不需要那種過時的技藝,加上私人的佩刀漸漸地被官府禁止,早幾年就不讓他碰了。


一邊驚訝於對方慵懶外表下的敏銳,他隱約地有點高興。


 


——誒,不是高興的時候。


 


“你看到多少了?”


“…看到什麽?”


“別裝蒜。”


“我——只看到這個。”


 


這樣說著,他把眼睛移向對方仍在向下淌著血、卻絲毫不在乎疼痛似的緊緊壓著他的手臂上。周防一愣,然後才終於發現那傷口似的,又盯著他看了會兒,看起來詫異極了。


 


“不儘快止血的話……”


“誒,這不用你管。”


“和什麽人結怨了嗎?”


“也不用你管。你怎麼這麼多問題?換我問你了。……啊,你叫什麼來著。”


“……連別人的名字都沒記住就這樣把無辜的人壓在地上嗎,周防尊。”


“啊?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鄰座的人叫什麽我還是記得住的。況且,這是您自己告訴我的。”


“啊是嗎……你倒挺能說的啊,小白臉。”


 


當他差不多因為姿勢的問題而開始感到呼吸粗重、並且厭煩於這種毫無建樹的你來我往時,門由外頭被拉開了;周防警覺地再度將手伸向懷裡,在看清來人後鬆了口氣。


打開門的人,是看來比他們大上好幾歲的年輕男子,高挑之餘非常英俊;看見房裡的情景後面露驚訝,但注意力首先還是被尊受傷的手給吸引過去。


 


“誒!受傷了怎麼不先叫我……”


“草薙,外頭怎麼樣了。”


“唔,一共就三人,讓小子們逮個正著,沒幾下就招了。”


“哼……這回又是哪邊的。”


 


那人猶豫地看了仍被按在地上、但卻沒有掙扎跡象的宗像,對周防苦笑著說道:


 


“你先放開人家呀……今日怎麼還帶了個人回來,是哪裡劫來的少爺?”


 


周防不屑地哼了一聲,終於從他身上讓開。


恢復自由的宗像,倒也不怨聲載道什麽,不慌不忙地坐到一邊,仔細地整理起衣著。周防斜眼瞧他,似乎感到好笑般地牽起嘴角,空氣裡那劍拔弩張的氣氛消散了不少。


 


“說是從外頭雇的。不過只是打手,沒抓到緊要的。”


“…是嗎。那賞點錢放了得了。”


“妥了。”


 


似乎並不在意有個外人在場似的談論起一些聽起來就不太該外傳的事情的兩人,在宗像看來,仿佛是在很遠很遠處說著異國的語言,與他全不相干似的;被叫做草薙的男人對他微微點頭表示友好,走進來關了門,撩起尊的衣袖,仔細查看後便從房間一角的櫥裡取出白布帶、藥酒等物,開始給周防包扎。


 


“還好只是劃了個口子,沒傷到裡頭……像上回那樣的話,又三個月不能動了。”


“哼。”


“忍著點。”


 


周防出奇地能忍。


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卻仿佛活在另一個世界似的,似乎這樣的傷痛不過家常,明明是危險到了極點的情況,連眉毛也不抬,只在用藥酒洗傷口的時候發出了些許可以稱之為疼痛的聲音,看得宗像內心緊抽,大氣也出不得了。


 


“你——要看到什麼時候。”


 


被對方有點不耐煩的聲音撞回來的宗像發覺自己的失態,急忙掩著嘴咳了聲。


 


因為酒精刺激傷口而咬緊嘴唇的周防,一面草草應付草薙的柔聲的嘮叨,一面也悄悄地轉過眼珠看他。


 


——又是那種氣味。


菸草,酒和藥,以及不知名的迷魅香氣,像是剛才穿過的煙柳街市中,不經意沾染在袖口的一點脂粉,又像是醉醉沉沉的夜裡落在枕邊的一句夢話。


 


弄不清那究竟是他對自己所不瞭解的周防尊產生的偏見似的幻覺,還是真有其物了。


 


 


 


 


那天回去得很晚。周防倒沒有把他丟在人生地不熟的街裡找不著出路,而是遣了草薙一直將他送到外頭認識的路上;臨分別時,草薙禮貌地詢問了他的姓名。


 


“噢……您是那家的,失敬了。”


 


與不講究禮數的周防不同,草薙是個能用婉轉的京都敬語說出些能說服人的話來的人。


 


“今天是我們少爺給您添麻煩了,可以的話,隔日就請當什麽也沒發生過罷。”


 


這樣懇切囑託完的草薙,行過禮後便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事實是,不是他刻意要去記得,而是周防本身的存在,時時不讓他忘得掉。


 


他們之間,有什麽不一樣了。


 


 


 


 


“誒,你怎麼每天看來很無聊的樣。”


“…………您是在,對我說話嗎?”


“嘖,除了你還有誰?真是廢話。”


 


當周防撐著半邊臉頰這樣問的時候,宗像回頭在教室裡望了一圈,一放課便走得精光的室內,確實也沒有其他人逗留。


他詫異地考慮起自己該怎麼回應這番突然的搭話。


周防看起來剛睡醒。自然的,他都已經在桌上換著姿勢趴了大半天——真不懂這人晚上都在做什麽……宗像及時制止自己做過多無聊的猜測。他看了看對方在寒冬時節仍大喇喇從寬敞敞的衣服裡露出來的胸口和手臂,心想這個人是不是特別地火熱,全然不怕冷的模樣。


 


“——看起來無聊的,是您吧。”


“哈。”


“傷,已經沒事了嗎。”


“…啊?”


“手臂。”


“……噢,你還記得啊,那個。”


 


周防臉上顯出誠實的意外之情。


 


“……謝了。”


“何來謝意?”


“你沒有到處亂說。”


“…那倒是不用客氣。”


 


空氣沉默下來。


窗外又飄起雪。


 


“還在做危險的事嗎。”


“……啊?”


“就像上次那樣。”


“你能不能別用敬語了?聽著怪難受的。”


“我要怎樣說話,是我的自由吧。”


“呵,這不就好多了。”


“…………”


“你怕嗎?”


“什麽?”


 


那個逆著光的、輕描淡寫卻有如攝魄的笑容,令宗像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想看嗎?”


 


周防湊近的時候,他差點撞落了桌上的書本。


 


 


 


 


 





 


——沒想到再次進入這個房間,會是因為這樣的緣由。


 


 


“那人是幾世幾代只做刺青的師傅,輕易見不到他,”


 


關上房門後拉著他坐下,周防難得自顧自地說著話。


 


這回好歹是從正門被帶進來的宗像不甚冷靜地聽著周防說話。也不知算不算不合時宜,聽見這樣距離他過於正統的生活有段距離的字眼,他想起在哪裡的閒話中聽過,江戶的妓女中時興用刺青這種東西來招攬客人的事。各式各樣,小的花和鳥,仕女,鬼神,或是更大膽些的,直接把春宮豔景紋在身上;當然他在門風嚴謹的自家向來是觸不著這等風流話題,多半——是在年輕躁動的男學生們中間無意聽來的罷。


 


——那,你也是其中之一嗎?他看著周防從衣襟和下擺的間隙露出來的皮膚,不由得口乾舌燥起來。


每每那些帶著幼稚青澀的討論在男孩子之間風生水起的時候,從來見不到周防的參與。不如這樣說:周防不和學塾裡其他人混在一起。


 


或許是幽暗的氣氛和房內各種看起來分明是大人用的物件的包圍使然,宗像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忽然變得有些神秘的周防對他轉過身去:


 


“雖然只是勾了線,就先給你看罷。”


 


底衣隨著周防的語尾輕降到腰間,落成一疊,發出極細的衣料摩擦聲。


隨著眼前看見的圖景,宗像睜大了眼睛,一時之間竟咽不下呼吸,生生地滯在原地。


 


 


——獅子。


 


 


但,不僅僅是獅子而已。那由青線勾勒出來的形象,一顰一動比繪在紙上的還要細膩,運筆老道卻毫不沉悶,由鬃毛到獠牙再到高高揮舞的利爪,處處透著與周防本人一樣的熾熱和年輕,可以說是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雙眼睛,真如同活著一般,讓人覺得被那駕臨般的神色牢牢攫住,只消一眼,便再逃不開了。


 


受到這種前所未見的張揚之美的衝擊的宗像,愣了半天,憋出一句:


 


“……你,怎麼敢在自己身上弄這個?”


“有什麽不敢的?”


“很疼吧?”


“哈,這算什麽。”


 


因為他的驚詫而有些得意起來的周防,深冬臘月之中衣服就那樣掛在一邊,整個人傾到宗像面前,看來興致非凡:


 


“怎樣?”


“……厲害。”


“厲害極了?”


“厲害極了。”


 


他有些頭暈目眩,但還是誠懇地評價道。周防這才滿意地拉起衣服。


 


“但這還沒完成,要三年……”


“……那麼久的。”


“就因為厲害。”


“……”


“到了那時,還想看嗎?”


“想。”


“好極了。你這人還是有點讓人高興的地方麼。”


“……您不這樣誇我,我會更自在些。”


“哈……”


 


 


 


火就這樣燃起了。


 


 


頭一次地,他對家裡說了謊話,然後是更多的謊話,甚至和周防一起半日或成日地缺席,在下雪的日子裡像其他小孩子們一樣玩成一團然後一道被罵——當然之後草薙還是會在屋裡生起暖暖的火爐將他倆一起塞進被子,再差了廚房煮禦寒的湯過來;周防也會一點刀劍,在他們的宅院裡似乎是人人都用來傍身的東西,絲毫不用忌諱什麽而可以痛快地對練,也算是他諸事小心的生活裡頭難得的樂事。雖然對家裡總要用一個謊去圓另一個,穿幫時候免不了吃罵受罰,但——


 


『這算什麽。』


 


他在心裡把周防的這句話學來用用,頓時暢快了許多。 


 


 


 


 


 


 


“快看!尊少爺的朋友來了。”


“呀,就是官家的那個?……”


“誒,真的……長得真好呀。”


“怎麼不把他帶來前院玩?”


“噓……過來了過來了,快讓開點。”


 


 


這天,他來的時候有些遲了,正是晚餐的光景;近來家裡的飯桌上,談的盡是兄長的仕途和婚事,有時兩件事奇怪地攙在一起,到底與他沒什麽相干,坐在那反倒平添了無聊。今日找了藉口溜過來,不想正是游女們上完妝、等候晚上宴席的空閒,聚在周防那說著笑著,看見他來,紛紛地交頭接耳,拿手和扇子掩著嘴,一個個地望著他笑。


 


在那些聽得清楚的竊竊私語中,宗像在門口猶豫著,不自在地看向一旁把酒端進來的草薙;對方低低笑著湊過來說,不要緊的,她們說什麼都不要理就罷了。


 


於是裡頭的笑聲愈發放肆起來。草薙回過頭說了句“都小心些,不要給宗像少爺添麻煩”後就忙別的去了;房裡有歌伎似的女人彈起了三味線,輕快中帶著妖嬈的調子,仿佛在鼓勵著他:快些進來。


 


他看到,周防就那樣,靜靜臥在屋子正中疊起好幾層的床褥上,仿佛周遭一切的歡聲笑語,都與他沒什麼干係。盛滿倦意的眼皮半撩著,衣服也不知怎穿的、一側的肩膀露出來大半,被子給踢成一團墊到腰下,枕頭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人曲起來的大腿;見到他時,睡眼惺忪地朝著他笑笑,也不說話,不時地從娼女為他手執著的煙管裡啜上一口,煙霧繚繞,身周熱鬧非凡。


 


喉嚨莫名地熱起來。


 


 


“……周防。”


 


他儘量不顯露尷尬,輕輕喚道。


第一遍,沒有回應。他又試一遍,周防支起眼皮看他,慢悠悠地對他伸出手。


 


宗像愣了愣。


 


“你,不想回家,對吧。”


 


看來好像飄在夢裡的周防,第一次開口將他挽留:


 


“今晚……”


 


遊女們一時炸開的笑聲、說話聲此起彼伏,夾雜著細細的、歡樂的尖叫,像酒宴上隨著舞蹈身姿盈盈搖曳的燈火。


 


而他——沒有力量阻止自己落進那手中。


 



 



 


『劍,怎麼不練了。』


『…你喜歡嗎?』


『不喜歡。但和你很襯。』


『那,我就練罷。』


『宗像。』


『是?』


『喜歡什麽就去做,管別個怎麼說。』


『……那你喜歡什麽?周防。』


『我?菸,酒……還有那檔子事。』


『呵,真不知羞。』


『你一邊摸著哪兒說這話呢,宗像。』


 


 


 



當伏見第一次把小小的龍族裹在披風裡偷偷帶回城堡,那裡正舉辦著一場盛大的舞會。用龍族所視若塵土的華貴金屬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廳裡頭人聲鼎沸,舞池中精美的裙襬和锃亮的鞋尖像是一片又一片星星在明亮如水的地板上閃閃發光,還有那些隨著舞步輕盈搖動的珍珠和羽毛,那些震耳欲聾、節奏鮮明的華美舞曲,無一不把初次踏入這個陌生的人類世界的美咲給牢牢吸引。“等等!被人發現的話…”來不及出口的警告有一半被咽下肚子。他看著在魔法的煙塵中倏然現出與人類相似輪廓的異族幼子,滿心都溢滿了瞠目結舌的迷戀,再也沒有語言了。當美咲硬是把他從馬背上拽下地、悄無聲息地穿過爲了慶祝這場王族的婚禮而精心修剪過的花叢,像好奇的小貓鑽進正對著舞池的庭院,學著大廳裡頭的人的樣子抓著他的手舉過肩膀——對了,只能說是抓著,比起使用這種方式來交換情誼的人類來說實在是沒什麼捉摸的力道——他歎了口氣,把對方有樣學樣放在自己腰間的手扳下來放到自己肩上,好歹把男步奪回自己腳下——“小心點,慢慢來,小心不要踩到我。”剛說完靴尖上就被踏了個印子,他只能拼命忍著不要笑出聲。在他細心的帶領下勉勉強強跟上節奏的美咲快樂地轉起圈來,舞樂的步調加快,整個火焰龍族最珍貴卻又最管不住的繼承人高興地叫喊著,隨著一個重音鼓點,伏見發現自己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由腳下托起,一轉眼竟然已經浮在半空、離方才踏在腳下的大理石地板越來越遠!他下意識慌張地抱緊美咲,對方卻全然沒有害怕的模樣、而是更加快樂地歡呼起來:「哈哈!看!和他們一樣!」他使用著生硬的人類語言高興地嚷著,完全把騰在半空、脫離旋律的舞步當成最新的遊戲,興奮不已。捲挾著人類所天生無法駕馭的某種魔法、灼熱但卻奇妙地不會傷害到身體的力量在半空悄然造出一個看不見的舞臺,穩穩地支撐著他和美咲,讓他也不知不覺地陷入那種新奇的快樂之中。這個華燈與月光交相輝映的喧鬧夜晚,誰也不會注意到,就在爲了祝福新人們永遠相愛而盛開的白色玫瑰環繞下,年輕的人類正緊擁著幼小的龍,於皎白無瑕的月光籠罩之下,翩然起舞。



“你們兩個死小孩下次再偷你們老爸的車出來玩不要拖我下水!”


“對、對不起嘛……因為我和猿比古都不認識哪裡可以修這種型號,我就知道草薙さん一定有辦法——”


“小八田你拍我馬屁也沒用,修理費就從你的零花裡扣知道嗎……等等,你們一晚上沒回去,宗像該發現了吧?”


“不會的,之前已經打電話拜託尊さん先拖住他了。”


“拖……拖住他?”


“嗯,這會兒那個人大概正爽著呢,不用擔心。”






The other side...






“——所以說,現在可以告訴我您一大清早在玄關襲擊正要去上班的我、不分青紅皂白就騎上來的原因了嗎?”


“呼嗯,你猜。”


“…………又是伏見君和八田君嗎。這次又是什麽?抽煙打架?夜宿賓館?…等等!難道他倆去醫院墮……”


“喂,想也知道不可能吧。”


“……呼,也對……今天我的槍也還在……難道,這次是……”


“呵……”


“………………哪臺?”


“我也不知道叫什麽,反正是你上禮拜新買的。”


“別告訴我是那臺X千萬的雷……”


“嘛,伏見那小子好像說是藍的那臺。”


“……………………很好我要把他們關禁閉到25歲。”






//沒了。


車駛上歸途。周防再次獨坐在雙人後座上。駕駛者體貼地為他升起不透明的隔離玻璃,讓他得以暫時地與世隔絕開來。耳側車窗之外,是城市的流光溢彩如同次第炸裂的火花向後飛馳,卻看不到任何一朵,爲了什麽理由,而為誰駐足。



然而。就在剛才,宗像禮司——那個長久以來在他面前、當然也在別人面前——把清規戒律的袍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傢伙,卻像是那些把出軌、不倫或是活色生香的荒誕幻夢描繪得理所當然的詭譎影片裡一樣,對他說出了那樣的話。




『            』




最不合常理、卻也最讓他覺得無可迴避。


魯莽。貿貿然。殺傷力極大。


並且——絲毫不像是那個連迷蒙之間的夢囈都滴水不漏的古板男人會做的事。



他咬著剛才被別人的溫度輕柔覆過的手指,忽然笑出了聲音。




“——要回去嗎?前面可以調頭。”


“……算了。”


“是。”




他知道他會再來。


無論如何。





//Not tbc.


當龍走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剛剛還在人聲鼎沸的議事廳裡誇誇其談的軍官、學者和魔法師們,無一例外都在那股無形的壓力之中老實地縫上了嘴唇。


 


光是用眼球都能感受到那炙燙的、不同於咒語製造的熱度,而是由那個存在本身所帶來的巨大魄力。


 


 


 


宗像的目光緊緊凝滯在那個有著人的形體、卻從每一縷火焰紅色的頭髮、每一根手指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輕微起伏都釋放出令人禁不住臣服腳下的氣味的男人身上。


 


人群中傳來小心翼翼的竊竊私語。


 


 


宗像意識到,那就是龍族的領主。


棲居在世界另一邊的宏偉城堡之中,千萬文獻中大費筆墨卻鮮少有人真正如此近距離直面的國王。


 


從外表看,他不過二十來歲,年輕得不可思議,並且是從品味狹窄的王公名流到涉獵廣泛的市井艷客都會忍不住傾倒的那種迷人——叫人過目不忘的熱辣,簡直從看到的第一眼就會忍不住開始浮想聯翩。人群自動地讓開一條道路,直到他暢通無阻地停步在大廳中央。


異族首領有著理所當然的高傲。他的目光掃過人群毫無停留之意,直到與這裡真正的掌權者對上雙眼,才輕輕地浮現出一點可以稱之為表情的——姑且說是微笑吧,令人膝蓋發軟卻又深深著迷的那種威懾感,有些慵懶的聲音像是精心存貯超過了100年的醇釀,古老的種族出人意料地使用了現今人類通用的語言:


 


“呵,是你啊。”


 


人們面面相覷起來。誰也聽不懂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他們只好紛紛把視線集中到國王騎士團的掌權人身上。


而宗像的思緒,並沒有回到人群中,他想起的是數月前那個——充溢著和現在的空氣中瀰漫著的熱烈香氣一模一樣的氣味的夜晚。


 


不可否認,那是非常美麗、獨一無二的回憶。


 


本應成為秘密。


 


 


 


 


 


龍與藍玫瑰



 


 


 


 


“就算是在王城,這時間還獨自在這兒晃悠也不會是個好主意。”


 


他對著剛才在酒吧裡拒絕了他請的那杯酒的人的背影友好地說道。對方在巷口模糊的微光中扭過頭,似乎是微笑了一下。


 


“爲什麽?”


 


太糟了。連聲音都是他喜歡的那種。宗像不動聲色地邁開步子,皮靴和佩劍上的銀飾在夜色中隨著動作次第閃爍。


 


“因為這條街上,四處都有危險的傢伙在晃蕩,您得多加小心才行。”


 


終於走到了能看清彼此眉目的位置。比起剛才吧台邊酒液般的燈光中那過分香醇的印象,夜幕籠罩下,眼前的人更顯露出一種非凡的、致命的吸引力,像是藏在刀刃背後一觸見血的鋒芒。


——這才稱得上是狩獵。宗像輕輕眯起眼睛,滿意地、勢在必得地直視著對方。


 


“說得也是。”


 


身著這個國家找不出第二件的、不知用何種絲線縫製的精美袍子的異鄉人沖他心領神會般地一笑:


 


“要不怎麼我眼前就來了一個。”


 


 


 



 


如同想象之中、不,或許是在那之上的情熱如火。


幾乎從門閂落下的那一刻開始就被絲毫不拖泥帶水地扔在門外的矜持和禮節。在互不相讓、密不透風的熱吻中被他絆倒在地的男人身上滿是各種各樣高級和廉價的酒和菸草混合的複雜香氣,似乎是個什麽都不挑剔的寬容食客;一層接一層剝開直到露出麥色的皮膚,仿佛能把手指牢牢吸住那樣恰到好處的熱度,滑膩誘人得好像剛剛用美酒煮過。


宗像俯身,不太明亮但已綽綽有餘的光照之中,看清楚那雙絕無僅有的金色眼眸,噙著某種意味明顯的笑意將他牢牢攫住。


當對方用膝蓋和大腿技巧嫺熟地把他摩挲到鼓脹不已,他一口咬住那線條優美結實的肩頭,一邊伸手將已經摸到自己後腰的手緊緊按在腰側的地板上。


紅髮的陌生人力氣不小,他用身體就感覺得到——不過倒是很好說話也很隨性的樣子,並未表示抗議。於是他順勢擠進對方雙腿間,禮貌地貼著耳畔問道:


 


 


“閣下喜歡哪邊?”


“只要你有本事,哪邊都行。”


 


 


——哼,有種。


他們幾乎同時用眼神挑釁道。


 


 


 


 


 


 


 


 


 


“您不像是這兒的人。”


 


似乎有些過火了。熱度還未全褪,宗像披著襯衣,靠著床頭的牆面,直言不諱地說道。


 


“有什麽關係。”


“確實是沒什麼不同,只不過好奇——”


 


他微微眯起眼睛,輕輕熄了煙,一手撩起對方額頭上汗濕的頭髮。


 


“從來不屑於與人來往的龍族,為何會光臨此地。”


 


 


 


 


 


當他從一瞬的眩暈中恢復視野,自己已經被掐著脖子提起來,緊緊地按在牆面上。


無比炙熱的、與人類結構無益、唯一的區別是太過完美的軀體狠狠地壓上來。連同剛剛緊密結合過、放肆地摩擦衝撞過的地方,絕頂美妙的觸感,確實不介意多來一些。


命懸一線的情況下,他幾乎是愉快地如此想道。


 


 


“…………什麼時候?”


“不必驚訝,我好歹也是仔細研究過龍的人。”


“哼,難道人類交配的方式有差別?”


“這方面倒是沒什麽不同,只是很少能遇上像您這樣令人食髓知味的身體罷了。”


“呵,還真是人類風格的奉承,可惜對我沒用。”


“是嗎?真可惜。”


 


 


但是龍放開了他。


差一點就要無法聚焦的近距離之下,宗像看清楚對方的瞳孔恢復成龍的眼珠特有的樣子。


像是兩把利劍矗立在金芒閃耀的太陽之中。


 


不得不說,美極了。


危險,但還是美極了。


 


這可是難得的體驗。看清楚龍的眼睛的人,大部份已經屍骨無存了。


 


 


“只是找樂子罷了,就跟你們一樣。”


 


 


龍輕描淡寫地把他的問題這樣帶過。


真是難得。這還是他第一次知道龍會把自己和人類相提並論。


 


 


“那我應該感到相當榮幸了,能充當您的……玩伴?”


“這個詞聽起來不是什麽好東西啊。”


“哪裡,在人類的語言裡,是個好詞。”


“哼。”


“那麼看在這份難得的因緣,請至少告訴我您的名字。”


“很可惜我可沒有把名字留給只睡過一次的人的習慣。”


“是嗎?那您什麼時候再來?”


“——想得美。”


 


龍離開他的身體,坐在床邊用腳尖挑起扔在地板上的衣服,隨意地穿起。


 


“我是說真的。”


 


旅館有著視野相當好的大窗子。夜空中,紅色的星座正閃爍著會讓占星學家也驚異的光芒。


當對方推開窗櫺,一腳踏上雕著春宮畫的陽臺欄杆,宗像幾乎有些著迷地看著那個修長的、如同精心繪畫出來那樣的身形;這時候,他只能靠想象去捕捉這頭強悍的、放浪不羈的魔物在一望無際的天空裡展開火焰巨翼翱翔的樣子,必定有如君臨:


 


“不過再見面的話,我可能會允許你請我喝酒。”


 


儘管見過了無數華麗精妙的魔法和眼花繚亂的詭計,他卻幾乎看不清對方是怎樣消失在陽臺上的。


當他披上衣袍、快步追到窗外,地面和空中都沒有一絲蹤跡可循了。


 


 


 


 


 


 


 


當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此刻聚集了所有人視線的龍,對方卻仿佛並不認識他似的移開了目光,令他有些沮喪。


王的隨從是個高挑的年輕男子。金髮,一直都掛著漂亮的微笑,彬彬有禮,看起來與人類男子沒有太大區別,說話時帶著一種流傳於很久以前的遙遠國度的特殊的語調,幾乎要費點勁才能聽得懂,但那溫軟的聲調又是那麼的叫人迷醉:



“我們不是來宣戰的,請諸位不必緊張。我們只是來弄清楚一件事情。”


 


他環顧四周,而後悠悠然投下一句炸裂人群沉默的話:


 


“我們聽說,這裡有一個人,想要成為龍騎士——我們是來找他的。”


 


 


人類們騷動了。


像是火種投進了安靜的木屑堆中,即刻燎起大火。


 


 


儘管龍的歷史上出過不少有名的契約者,但出於對人類的不信任以及種種根深蒂固的隔閡,龍族往往更傾向於選擇理智守禮的精靈或是其他更為強大的魔物。


和龍簽訂契約,不僅僅是字面上的結盟,更有共享力量和生命的含義。


作為壽命短暫、知識和力量也都十分有限的人類來說,成為龍的騎士,就意味著能夠得到常人所遠遠無法企及的強大力量;不要說是區區財富權勢,能躋身那個永生世界,也不在話下了。


普通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現在就像是做夢一般放置在他們眼前。


誘人,卻又瘋狂。


 


——是什麽人如此大膽,如此野心勃勃。


 


帶著畏懼、嘲弄、甚至羡慕的心情,人們紛紛猜測著。


 


 


 


“是我。”


 


 


 


議論聲戛然而止。


 


 


宗像順著那個堅定的聲音看過去。


在他手下幾乎可以說是平步青雲的新晉軍官,稚氣未褪的面容,因為龍充滿威懾的瞪視而不由得流露出一些緊張。


 


 


“……伏見君?”


 


他幾乎無法掩飾驚訝。


雖然是個想法獨特、有些一意孤行的孩子,但他沒想到會魯莽至此。


或者說、能夠和龍族產生這種程度的因緣,到底是……


 


 


“啊——‘伏見’,是嗎,果然呢。”


 


想來應該是龍族、但冷靜平和的模樣更接近於人類的男子,傾身對紅髪的國王低語了些什麽。


他抬起頭來,看著從人群中自己走出來的男孩,略顯緊張但仍挺起腰背,直直接下他沉厚的目光。


 


龍的領主輕輕笑了。


不知是肯定這份難得的勇氣,還是嘲笑那因年輕而無知的魯莽:


 


 


“哼……就是你啊,八田說的那小子。”


 


 


一瞬之間,整個大廳裡都能感覺到那種攜著強烈的、充滿魄力的、絕非普通的魔法可以媲美的危險熱浪,由地板之下轟然升起,仿佛有火舌熱辣辣地舐過腳底:


 


 


 


“——膽子不小啊,區區人類。”


 


 


來自謊言國





“猿比古,這是什麽衣服?”


 


美咲的問題越來越多了。像是從懵懂之初重新學習生活的小孩子一樣,幾乎對周遭每件事都開始產生好奇。前幾天早上他剛要出門的時候,甚至一臉驚訝地問他一早要去哪裡做什麽。


 


當他洗完澡出來,看著對方手裡拿著的青色制服一臉困惑的神情,不動聲色按部就班地答道:


 


“是之前短期培訓用的衣服,洗掉之後我帶去還掉就好。”


“喔……”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莫名就覺得很討厭這顏色。”


“…是嗎。”


 


 


——看來從明天起要記得下班前在辦公室把制服換掉了。


 


 


 


 


 


一切都很順利。至少那個無證行醫的催眠師是這樣說的。原本應該按照異能管理條例嚴加管理的傢伙,似乎還有點類似讀心術的小本事;當對方在審訊室神神秘秘地提出要和他做樁好交易,他原本並沒放在心上——


 


 


『我的工作是為掙扎苦海的人們重塑幸福的世界唷。』


『就靠竊取別人的隱私?根本只是滿足惡趣味吧。』


『不僅僅是竊取喔。』


『……?』


『我還可以把「秘密」鎖進箱子裡——如果您需要的話。』


 


 


 


 


 


(記憶全都不是斷層的。想要抽取單個要素是不安全的,一旦觸到線,盒子裡的整片記憶都有可能被牽連帶出。)


(想忘記一件事,就不得不一併忘記很多其他東西。)


(就好像——一旦說了一個謊言,就必須用一千一萬個謊言去圓謊一樣。)


(要有犧牲一切的覺悟。)


 


 


 


“唔、別…在這裡,會有人……”


“有什麽關係…快來吧我褲子都解開了。”


“你個白癡幹嘛大白天就發情!這裡可是……”


“喂不要踹我……怕什麽又不是沒在外面幹過。”


“…你還敢說?!就是那次在那裡亂來差點被…發現……咦”


“……什麽?”


“被……誰…來著……”


“…你記錯了,別想了。”


“不對…確實是在……嗯……哪裡…?很熟悉的地方…我怎麼…”


“——給我閉嘴。”


“猿比古…?”


“轉過身去。”


“什麽?你要幹什……等……”


 


 


 


 


 


 


 


某個點牽涉到的層面太多,唯一的方法是把該要素連根拔起。』


『那是……什麽意思?』


『您這樣的聰明人,應該不會不明白吧。』


『你是說……開什麼玩笑,那樣的話』


『哈哈,放輕鬆,幸福本來就不是免費的。』


『……』


 


 


 


 


 


好奇怪啊——美咲這樣嚷嚷著,但還是順從他的要求。


說著“美咲真是不可思議啊,到現在都完全合身,不如說還是嫌大了點”一邊把一臉莫名的美咲抱到了桌上。


 


 


“這又是誰的衣服?”


“是你的啊。”


“什麼時候的衣服啊……”


“還在上學時候的。”


“……啊,是哦…上學時候……中學?”


“嗯。”


“猿比古的呢?也在嗎?”


“在啊,但是已經穿不了了。”


“和我的一樣嗎?”


“一樣哦,因為是同所學校啊。”


“是嗎?……啊…是這樣”


“這也想不起來了嗎。”


“……也不是…嗯……話說、猿比古…”


“什麽?”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我們什麼時候開始住在一起的?”


“……很久了啊。”


“…哦…是嗎。”


“…………美咲,我、其實——”


“爲什麽?”


“——什麽?”


“爲什麽我們會住在一起?”


“………………”


 


 


 


 


 


(——到極限了。)


(魔法就要完成了。)


 


 


 


 


『猿比古、這是什麽?』


『我和你兩個人專用的私密通信APP。』


『哇~你寫的嗎,好厲害!』


 


 


“抱歉猿比古,我的終端弄丟了……你的終端號可以再告訴我一次嗎?”


 


 


『不要又把西蘭花放我飯盒裡啊你這挑食猴!』


『作為交換我不是也幫美咲喝掉牛奶了么。』


『唔……』


 


 


“咦?猿比古你不吃嗎?這蘿蔔煮了很久味道不錯的哦…啊?不要?爲什麽啊……”


 


 


『死猴子你怎麼來這……不要搗亂!這月我都被炒三次了都是你害的!』


『打工有什麽意思,來痛快戰一場吧美咲。』


『戰你個頭!今天我還要交房租啊!!』


 


 


“猿比古,玄關角落那塊滑板是誰的?你不玩那個的吧?”


 


 


『美咲,你…要……一直…著……』


 


 


“猿比古,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啊?”


 


 


『………………美咲』


 


 


“什麽?”


 


 


『……我……對你……』


 


 


 


“你……說什麼?猿……”


 


 


 


鎮靜手段很快地起了作用。最後的疑問已經含糊不清。要不了多久,最後一階催眠治療就能如期完成,達成傳說中99.99%的近完美療效。


 


然後,誰也不會記得了。


 


眼淚也沒存在過。歡笑也沒存在過。


溫暖炙熱的、由你所喜歡的那種玩伴所集合成的“家”也好。


失去什麽人的痛苦也好,看著曾經堅信不疑的東西在自己面前崩塌的迷茫也好。


 


全都忘了吧。


 


(連同我,也……)


 


 


假如可以的話,其實想要把自己也一起投入忘川。但上司說這不符合工作需求。缺了檔案的資料庫會變得很麻煩。王總得要一個臣子來記住自己不在時他的兵馬該做些什麽。


——但也不重要。把這秘密帶入六尺地下,那依然是他笨拙可愛、懵懵無邪的八田美咲。


在哪裡都一樣。


 


 


他慢慢撫摸著那微熱的額頭,俯身在眼睫上落下一吻。


 


 


 


就算有一天再也沒人能聽見人魚的聲音也不會停止的呼喊。幽暗深林中年邁的獨角獸守護著被千年魔咒冰凍的小花朵。跑啊跑啊,追趕開往南極星的夜航列車只爲再看一眼你溫暖的微笑。


 


吶,抬起頭吧。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牠們的眼淚已經劃過夜空,整條銀河都在為你悠悠唱誦這首聽不懂的歌。


 


 


(睡吧,睡吧。)


(小鳥兒喲……)


 


 


 


 


 


 


 


 


 


下班後他打扮齊整,在部下們「伏見先生今晚要去約會嗎」的熱烈好奇中走出大門。當他撩開資料中寫明的居酒屋的門簾,小小的身影,穿著服務生專用的短褂,橘色頭髮大半裹在配套的頭巾裡,那個在幾乎消磨掉一生所有耐心的過渡期中度秒如年的日日夜夜裡、時時迴蕩在腦海的聲音,像開春的天空中第一聲啼鳴又像溫柔夜幕裡閃閃發亮的金色星星清脆地響起:


 


 


 


“歡迎光臨!一位嗎?”


 


 


 


 


毫無防備、溫暖可愛的笑容。


胸前的名牌上,赫赫寫著他所魂牽夢繞的,那個名字。


 


 


 


 


 


 


//.END.


 


 


 


 

本人就是要在此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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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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