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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laming Rose


                                                      (How does it feel to be a human?)






“喂,不是這邊。”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事不關己地提醒道。這年頭到底是什麽人還在用紙質地圖啊……他不抱希望地撥弄著正危險地沙沙作響的車載導航,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公路和管轄區以外未開發的荒野。後座上的周防看起來完全沒有在擔心什麽的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一份不知從哪個關卡的服務站拿來的地區導覽圖。


他從後視鏡裡頭看到對方從T恤和褲腰之間露出來的一小塊皮膚……忽然就覺得口乾舌燥。作為掩飾,宗像捏緊方向盤,儘量裝作心不在焉地問道:“Reset的最後期限是明天嗎?”


“0點之前。”


“如果錯過呢?”


“怎麼了,不像你會問的話啊。還是說……”



周防的話音中漾起一種深深的笑意——該死的!他察覺了。簡直比醫用腦波雷達還要敏銳。宗像尷尬地乾咳一聲,強迫自己把無意識之中愈發出格的視線收回來。



“哼……”



幸好對方不是那種會揪住點什麽就不饒放的類型,恰到好處的讓人著急。宗像不禁感慨起草薙出雲的天才智慧。就好像前一天晚上,當他在那個好像100年前開張以來就沒有修葺過的汽車旅館房間裡,第一次看到周防毫無遮掩的軀體時,內心的驚歎一樣。


比起真正的人類還要精妙得多的骨架構造,塑形完美的身軀和修長勻稱的四肢,連同每一寸都好像由人工細細打磨過一樣的麥芽色皮膚,光是看著就能把目光牢牢吸住難以自拔,最高檔的仿真skin也難以企及的精度——天曉得他真正的造價是多少,恐怕那個自作主張的機械工程師偷偷從成本報告上抹掉了一個還是兩個零——



“……會有嗎?”


“什麽?”


“…………不,沒什麼。抱歉。”



真正可怕的是這個微笑。表情精度到達了讓人甘之如飴全盤接受、而絲毫不會去想他其實是個android,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眼角眉梢每一個彎曲的弧度都是程序運作的結果的事實——雖然並不是自己的期望,但宗像仿佛越來越明白機械智能管理局的做法。現在的世界根本沒法掌握這種力量。它太危險、太美麗、有著超越人類精神抗力的致命誘惑,讓人甘心沉淪其中而主動迴避任何的懷疑思慮,更不要說有明確數字記錄的那幾乎可以稱之為堅不可摧的戰力……


人們害怕這種力量。這種無法被掌控、擁有自我意識的智能,不在條紋法令和世俗道德允許的範圍之內。



“你想問‘程序’裡有沒有‘性慾’——是嗎?”



誰也不知道這種仿佛探穿別人內心的偵查力究竟是如何運作的。如果僅僅是偶然運算的結果,也太過碰巧了。


他想著自己不應該對著一台機器氣血上湧,就算是眼前這樣迷人的戰鬥單位。這有違人類的自尊。雖然專供特殊用途的sex doll早已普及市面,但他自認還沒有寂寞到這種地步。



“不,我對閣下的機體功能沒有太大興趣。”


“哈,可惜。”



也不知道這句話算是什麽回應機制了。可以確定的是,這絕對不是什麽適宜用來取悅人的system。周防曾說過宗像是第一個對android說敬語的人,讓他覺得“很有趣”,所以才在記憶庫裡把他保留下來。


除卻這些,不能否認的是,他始終沒法把周防當成純粹的機器對待。他不知道這要怪製造者的設計太過精湛,還是該反省自己不夠堅定,身為AI監察局的治理官卻沒法理智客觀地對待一台危險的、即將被依法“處理”的違禁品。



“來試試不就知道了?反正明天之後,誰也不會記得,也構不成醜聞吧。”



——真是讓人難以抗拒的提議哪。如果不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他幾乎想給周防的交際程序鼓掌了。周防在昏暗的、因為電壓不穩而不時閃爍的燈光下,用人類都受用的那種方式,向他發動了理論上100%不可能迴避的攻勢。


宗像沒有繼續回想下去。一旦記住那種甜美熱辣的滋味,恐怕就再也不能回頭了。話說回來,現在也已經有點太遲了。草薙出雲看似誠懇的囑咐迴蕩在腦海裡:小心灼傷。——這可真他媽的管用。他看著終端上一分一秒流逝的時間,粗暴地腹誹道。



“宗像,往前走,不要掉頭。”


“你確定?”


“確定。”


“不是要去監察局嗎,之前最後通牒的時間是……”


“去他媽的Reset。”



宗像緊張了有那麼一秒。不是因為從周防的語言系統裡突然冒出來的本不應該存在的粗口,而是因為他從後視鏡裡看到的、那雙幾近憤怒、隱忍卻又仿佛能放開一切般的眼睛。



“再往前10公里,是草薙以前留在沙漠地區的秘密研究所的入口,他以前就在這裡頭倒騰些軍火還有不太合法的研究什麽的……把我帶去那裡。”


“……我還真不知道有這種事。你去那裡做什麽?”


“你別管,去了就知道了。”



直覺不應該再繼續問下去的宗像依言驅車前進。實際上他也完全沒有方向。公路已經基本看不到了,他們在沙塵滿天的沙海之上蜿蜒行進,僅僅依靠周防記憶庫中的精確定位來到了那個所謂秘密基地的入口。看起來像是廢棄軍事基地一樣的地方,不起眼的鐵門大半掩藏在沙子裡,看起來已經老舊到根本不可能打開,奇跡的是,竟然在周防輸入密碼之後發出了開啟的轟鳴聲。



“真虧那位,竟然在這種地方留了後路啊,不愧是首席研究員。”



周防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也不顧上面還有沙子不斷往下漏就頭也不回地鑽了進去。宗像猶豫一下跟了上去。感應燈隨著他們的腳步一段一段亮起。走進去之後才發現,裡面構造相當深入。誰也不知道是耗費了怎樣的工程才在這樣的沙漠下面早出了此等規模的地下建築。誰都知道草薙出雲是個厲害人物,但真正見識到這些側面佐證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驚訝。



“對了,入門密碼是什麽?”



他多問了一句。



“我的製造編碼。”



周防出奇大方地告訴了他,反而讓原本已經準備嘴上纏鬥一番的宗像有些不適應。


但是……那個編碼,很快就要被銷毀了。一想到這裡,他慢慢地攥緊雙手,幾乎就要開口說些什麽,什麽都行——



“到了。”



不知是感應到什麽還是巧合,周防站定在一道看起來相當堅固的合金門前。再往裡面望進去,長長的、幾乎深不見底的通道內,似乎還有很多道相同的門。像是應急戰爭或是災害防護系統一樣的設施,也不知道有沒有合法註冊過,但是相當完善,不輸給軍方基地的防空系統。



“宗像,你就這樣回去交差,只要說‘已經銷毀了’就行了吧。”


“……別把我的工作想得這麼簡單,你以為我是爲了什麽才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地方。”


“哈……那還真是抱歉了。”


“什麽?…………”





一個吻。


不可否認,突如其來,但那確實是一個吻。



又是千萬件“人類才會做的事”中,他曾經認為再精妙的android也不可能真正完成的事情之一。



——就連嘴唇也是這樣……柔軟,卻又灼熱,雖然不是那種肉慾的纏綿,僅僅是恰到好處的輕柔碰觸,卻有著一種致命的醇香,令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他到底,真的是,人類吧。


或者,比人類還要像是人類。




“…………這也是,閣下的……程序嗎。”



他覺得自己有些腳步不穩,連呼吸的方法都快忘記了。



“你覺得是的話就是吧……只是留個紀念。”



這一次,周防的眼睛仿佛也帶上了笑,令他有些頭暈目眩。伸出手去想抓住對方說些什麽,卻在沒防備的情況下被一把推開,腳下踉蹌後退一步,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看見周防那攝人心魄的微笑,以絕對沒法用人類的力量阻止的速度消失在合金防護門合上的縫隙之中。



“等……等一下!周防!你想幹什麼!!把這門打開!!”



更多的機械啟動聲在門後響起了。他想起剛才看見的內部構造,忽然意識到周防所步入的,是一個幾乎不可破的牢籠之中。



——製造編碼!對了……如果外面的門是那個密碼的話……



“別白費勁了,宗像。我騙你的……那是指紋鎖。”



仿佛再次洞穿他的想法,周防的聲音還在第一道門後,令他焦灼不已。



“!!!……周防,你……爲什麽!!”



他一拳狠狠敲在被滿布沙粒和灰塵的金屬表面。



“我說過了,宗像……與其被清空記憶庫封存成標本機體,我寧願就這樣……”



短暫的沉默。



“你们把這叫做什麽來著?嗯……”



但他笑了,沒有再說下去。



“算了,你們人類的事,我已經不想知道更多了。”



那種仿佛已經在道別的語氣,讓他幾乎要失控。



“謝謝你,宗像。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道怎麼不動干戈地通過防護網。”


“你……就是爲了這個才……!”


“啊,也不完全是……能遇到你我覺得很高興,宗像……呵,如果你相信‘機體’也會有‘高興’這種情緒的話。”


“等等,肯定還有別的辦法,只要……”


“草薙會處理好的。過了0點,我的通訊信號會被全部切斷,再也沒有任何衛星可以定位到我。我存在過的證明也會被全部銷毀,包括設計藍圖和製造記錄,不留副本,沒有後續型號,運作記錄全部清除,就像我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就像你們的‘部門’所期望的一樣。慶倖吧宗像,你的工作很快就可以完成了。”


“…………我——才不是爲了這個……”


“走吧。全部防護門關閉以後,這裡就會自動沉入地下,走晚了你就得變成乾尸了,我可沒有連累人的愛好。”


“…………真的,再也沒有挽回的辦法了嗎,周防……你不必……就算數據清空了,只要……”


“宗像。”


“……是?”


“當個人類是什麽感覺?”


“…………人類?”


“在我關機之前,告訴我吧。”


“………………我不知道。”


“……是嗎。”


“所以快點打開這扇門,我可以幫你……”





然而,那扇門之後,再也沒有話語了。



地基顫動起來。就像周防所說的那樣,這座秘密堡壘,進入了“封存”的倒計時。




這裡是沒有被人工綠化所覆蓋的荒涼沙漠,乾燥而炎熱,他站在那裡,卻仿佛站在冰冷的海底,連最後一點光芒也消失了。




然而,那個聲音,直到他在人機改革計劃中接受軀體改造,通過延長智慧生命的科技,經過了比他作為天然的肉身所生活過的世紀要長得多的時間之後,依然像那天一樣迴蕩在他的靈魂深處:





當個人類是什麽感覺?






//火焰玫瑰.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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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像pov。



 



 


  


 



 



“脫掉。”



他沒有動作。直到對方被他那種溢滿歉疚卻又憐愛到了極點的目光注視得再也承受不了而朝他猛衝過來、將他狠狠撞翻在地。


身軀就這樣向後重重跌倒在堅固的地面。肩胛硬生生著地,後腦也隨即在旅館的地板上撞出沉悶的鈍響。但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疼痛——光是讓自己不去逃避那雙直直質問過來的眼睛、就已經更要痛了,不是嗎。



“我叫你脫掉啊,混蛋。”



跨坐在他的腰上這樣低聲嘶吼著的尊,真的開始動手扯開他的衣服——與其說是想要將衣物除去,不如說只是在胡亂發洩著某種無路奔湧的情緒,手忙腳亂甚至連把衣扣從紐孔裡翻出來的耐心也沒有。在連扯帶咬地將宗像的領帶和襯衫前襟毀掉之後尊忽然停下動作,雙手撐在他的胸口,陷入一種微顫著的、咫尺之遙便讓他的心痛到發麻卻又莫名甜蜜到難以呼吸的靜謐之中。



“怎麼了,來啊、”



尊還過於年輕的聲音微顫著,像是在拼命尋求著藐視他、令他感到挫敗的理由一樣,緊鎖著眉頭卻勾起嘴角、幾乎要破碎的桀驁笑容,如果說、真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受傷的話——



“不是爲了分手sex才來的嗎,事到如今——”



背光之下看不清楚少年的表情。然而,那火熱的、真切呼吸著的肉體,倨傲不屈的鮮活的靈魂、任憑他竭盡全力不惜謊話連篇也無法全數握在手中的美麗火花,此刻正閃爍著他所不敢期許的光芒,執拗不饒地緊壓著他、審問著他,仿佛在等待著那唯一的、一旦說出口就再無退路的回答。



“不幹我了嗎,就像以前那樣。”



——吶,請你也,對我多說一句話吧。我長久以來,最微小也最遙遠的願望。



“你不就是——爲了這種事才找上我的嗎。”



深不見底、連自己都不知道出口何在的慾望也好,塞滿謊言的心,那些無處爲家的愚妄和固執,究竟想要說給誰聽的淺薄的話語。





如果說,能就此坦率地告訴你而沒法得到回應,




——就算得上是,罪有應得了嗎。







我愛你。







Reincarnation:愛的流刑地






吶,告訴我吧。



難道——這樣灼熱美麗的你,是爲了懲罰我而來的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很久以前。』


『多久以前。』


『久到……在你還沒有出生以前。』





要說是被喜愛著,也並不確切。


就像無拘無束肆意妄為的野生動物那樣——實際上,就連這種說法也是不確切的,畢竟他可是有著法律上白紙黑字、權限清晰的撫養人——這樣的周防尊,並不是那種會欣然接受每個誘人邀約的孩子。更合適的說明是,一切都取決於他此時彼刻的心情,而不是對方的殷勤與否。


只要是覺得有趣的東西就去嘗試,有時間去問爲什麽不如好好享受當下——這樣無師自通的生存哲學。仔細想想,也確實挺可怕的;表面看來,自己也不過是眾多居心叵測的人類中的一個,終究他會被誰帶走,也很難說。畢竟像草薙出雲這樣的厲害人物,真心想把什麼東西藏起來的話,別人是找不到的。就在所有人都試圖忘記這件事的16年間,他試著去習慣波瀾不驚的生活,像曾被什麽人嘲諷過的那樣坐在自己喜歡的辦公室裡不太勤懇地盡到本分,在各種各樣的公務裡偶爾地忙忙碌碌但還是儘量遵循自己的步調,只在適當和必要的時候探訪家人,即便在幾乎所有公私場合中被認為已有家室,也始終地沒有結婚。在那些世俗利刃的竊竊私語之中,一意獨行。


還有就是,不知為何——儘管可以算得上是極有定力,多年來卻像是有什麽毒素始終潛伏在身體中一樣,唯獨戒不了煙。



『那是什麽味道?』



那大概是尊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出好奇。


——不過,雖然一副很能忍耐的樣子,大概還是很疼的吧。宗像這樣猜想道。初次在青澀的慾求和陌生的熱情夾縫之中拼命忍耐著痛楚和快樂的樣子,是如此毫無虛假的可愛。他伸出手指輕輕撫過被汗水和生理性的淚液濡濕的臉頰,有話沒話地問著些諸如疼嗎、舒服嗎之類在此情此景下未免有些道貌岸然的問題,對方毫不理會,倒是張嘴咬了伸過來的手指一口,然後就像看中什麽糖果一樣盯著他另一隻手裡、正安靜地徐徐燃燒著的東西。



『——想嘗嗎?或許會很苦,對小孩子來說。』


『哈……你在說誰。』



不滿地跨過來、伸長手臂想去夠宗像手裡燃了一半的煙的尊,隨即被充滿微苦清涼氣味的吻給封住了嘴唇。毫無準備而被嗆到之後,上方傳來低低的笑聲。


微亮的火星在宗像的手指間熄滅了。



『喜歡嗎?這包剩下的就給你吧。』



一般來說,應該會阻止小孩子接觸這種東西才對吧。所以說是不稱職的大人啊——他不無自嘲地想。


但這念頭很快地又被洶湧的情熱所淹沒。




(我什麽都可以教你。)


(任何事情。好的,壞的,正義的,不道德的,你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一切。)



(只要你願意。)







“你以為、誰會相信啊,這種誰都會說的話……你……”


“是嗎、那就儘管當我是在說謊吧。”


“…………宗像,最後再問你一次。”


“請說。”


“你到底是什麽人。”


“……如你所見,只是個平凡的好色之徒。”


“少來這套!”


“有些事情,即使不去追究,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不如說,這樣才是更好的生存之道,明白嗎?這是我作為一個大人對你的忠告,接受它吧。”


“…………宗像。”


“…是?”


“草薙對我說,你是這世上我最不該見的人,但我不相信,所以來了。”




——但或許,那個人是對的吧。


幾乎就要這樣絕望地替他說出來了。宗像閉上眼睛。


審判就在眼前了。




“……我會忘掉和你之間的事,然後跟草薙離開日本。”


“………………是嗎。應該說,你的監護人很明智。”


“你今天到底是爲什麽叫我來的?我都打算把你的號碼刪掉了,你卻又忽然打電話過來,我真的很火大知道嗎。”


“……抱歉,因為我實在…很想念你。”


“嘖……噁心。”


“是實話。”


“哼。”


“要和我好好地說再見嗎?”


“說得好像還會再見一樣。”


“呵……在那之前,請陪我去個地方吧,不遠。”


“啊?你又想玩什麽…”


“在海灣附近的一座人工島,十多年前曾作為學校設施運作,現在只剩下一些重要遺址,是人煙稀少的安靜場所……知道嗎?”


“沒去過,爲什麽去那?”


“可以陪我一下嗎?不會很久的。”


“…………好吧。”


“請務必多穿一點,外面……下雪了。”






//.愛的流刑地.END




“我想去熱海。”


“去啊。”


周防聲音沙啞地說道,一隻手還掛在被窩外頭夾著半隻菸。對面少見地沒有應聲。於是他從床褥裡鑽出頭來,看見宗像皺著眉、抿嘴唇的表情,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覺得有趣極了。


“…沒有人會獨自去那裡的。”


似乎是費了好大勁才做出的補充說明,但也不像是一定要說給他聽。然後宗像垂下眼睛,不再抱希望地從一堆衣物裡挑出自己那部份穿上。


“那就等水星殖民地全交接完以後吧。”


啊——幾乎是把訝異和喜悅寫在臉上,這樣難得的神情。



那可要等到3406啊……而且還是太陽曆的。他輕輕嘀咕了一下,在收到“等不了就算了”的迷人微笑之後立即噤了聲。



——仔細想想,其實也沒有多久。他要儘量樂觀,以便讓接下來的302年顯得不那麼漫長。




你是誰,我又是什麽角色。



在琢磨出答案之前,已經入戲太深難以自拔。






Reincarnation:情熱煉獄


 


 


 


 


 


 


 


『老實說啊,我呢……比起強求不該有的幸福,更喜歡隨波逐流、順其自然。』


『我相信已經發生的事情,冥冥之中一定有它的合理性。』


『就比如說吧……我家的這個孩子,您也看到了——他生下來就沒有帶著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記憶’,我就相信這一定是有它的道理所在。』


『啊,不好意思,咯著你了?那下面是我藏的槍。哈哈哈,別緊張,我現在可是正經的生意人……只不過萬事小心為好。……我一個人的話倒是無所謂的,不過嘛……』


『不瞞您說,我已經習慣用打火機點菸很久了。』


『所以,我也希望您能明白我。……請理解我在聽到他問我「夢裡出現的劍是什麽」這樣的問題的時候,我的心情。』


『那是……我沒有辦法也絕對不想向他去解釋的東西。』




 


 



“——草薙又和你說什麽了?”



又到冬天了。就像晨間新聞裡說的那樣,要不了多久,這個城市就會被皚皚白雪所覆蓋。


孩子們早已換上冬令校服。 因為違反校規而被勒令在家反省的尊剛被草薙關完禁閉,一鑽進宗像車裡便直奔主題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開始動手扯他的領帶。



“沒什麼,你的監護人只是提醒我,再對你亂來的話說不定很快會上社會版頭條。”


“啊哈、真是老花樣。”


“呵。”


 




 


『所以,我……說不恨您呢,』


『——那當然是假的。』





 



“宗像。”



如青色果實般散發著未熟芬芳的聲音,一瞬便將他已經飄遠的思緒拉扯回來。


而說話的人,仰躺在空間寬敞的車後座上,衣褲全都毫無顧忌地向他敞開,似乎已經迷醉於他充滿技巧和柔情的撫摸,嘴唇與其說是在吐露語言,不如說只是在毫無目的地輕輕呢喃。



“宗像……”



非常難得地,尊對著他微笑了。不是往常那種帶著有意無意的嘲弄、或是充斥著對大人世界的玩世不恭,而是非常純粹、毫無他意的笑容。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的宗像不由得愣住了。



從宗像的角度——就好像從幽深寒冷的海底一直向上望,看見天空裡瞬間炸開的美麗煙火一樣,假如有能稱之為感動的眼淚,也早該融在海水裡了;但是這一次,他發現自己在等待和放棄等待、尋覓和放棄尋覓的十數年間,終究沒法放手的東西,原來從未變過。



就在這個時刻,毫無防備地躺在他的身下、從他充滿淩駕意味的俯視的角度看下去,這個身體和靈魂都滾燙得連在幻想中碰觸他都會被狠狠灼傷的少年,用蜜糖一樣黏稠甜膩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好像比世上任何人都信任他、依賴他、將一切都毫無條件地交付給他、把受寵若驚的幸福白白送到他手上。



“宗像……”



沒有命令,沒有懇求,沒有任何存在實際意義的話語,就只是毫無目的地喚著他。


就好像每一個甜美熱辣的遊戲裡,唇間洩露的那句愛語。


就好像每一個冰寒徹骨的噩夢中,胸口盛開的那朵玫瑰。




“『宗像』”




(『我討厭你那種表裡不一的說話方式』)


(「在床上幹嘛還老說敬語?」)


(『抱歉,讓你抽到下下簽』)


(「謝謝你幫我解悶」)


(『什麽都不用再說了』)


(「不要講些我聽不懂的廢話」)


(『你走吧』)


(「我沒有和別人睡過,你該高興才對」)


(『「宗像……」』)






“宗、像……”


“很…舒服……宗像、那裡……”


“用力點、啊……頂得、好深……”


“很爽……啊……你的、…好熱……”


“唔…嘶…!不要前後一起……弄…弄髒車子、我可不管你…”


“啊、哈…宗像,我要和你說……件、很好笑的……”


“嗯……笨蛋、等一下…射在制服上、的話……啊…對…再、再摸我……嗯”


“嗯啊……就是……我啊……我…夢見你了……哈……是不是、很奇怪……”


“嗯……別舔那裡!又不是女人……啊”


“…哈哈、你不知道…夢裡頭、你好年輕……還有…”


“呼……啊、嗯……我、夢見你……把我……哈哈、把我給……”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唔……!…幹嘛、突然翻過來幹……啊!”


“放、放開……你幹什麼……不、唔——”


“這樣好痛!別玩這個、宗……”


“唔、嗯……不……啊!我說了不要!宗像禮司你這混……啊啊!!!”


“………………”


“不…………要……不、啊、嗚、哈啊……宗……宗像…”


“我、……啊、啊!求你……”


“停……停、下…啊…嗯……不、行——會…壞…”


“唔、放過我……啊……不、要在裡……面…那樣弄……啊……拿、拿出去……”


“你、你到底是……怎麼、了…”


“……饒了、我…………嗚……”


“…………宗……像”







吶、你呼喚我心中的,這頭野獸,



是爲了折磨我,還是因為,你也像我渴求你一樣地,需要我?




——告訴我。









“——就此道別吧,周防君。”









//情熱煉獄.end.




“我愛你。”



那個時候,那個聲音,就是這樣說的。


在那份突如其來的痛楚響徹雲霄之前,那個男人,這樣對他說。



“你不是想知道,我爲什麽要接近你、爲什麽要抱你嗎,”



明明應該是第一次目睹的悲愴神情、仿佛將神經由肌底之下生生抽出一樣疼痛、失卻過後再也不願妥協,那雙眼睛,他所似曾相識的光芒。



——對,在某個時刻,在他面前,帶著這樣的痛楚和不捨,與他離別——就是這樣的表情。



明明,不應該記得的。



(不要說出來。)



突然的畏懼卻在這樣的時刻鑽進腦海。



(不、)



陌生的字眼、不曾屬於他和這個數月前不過素昧平生的奇怪男子之間的複雜糾葛,忽然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



(不要對我說那個字。)




“因為……”




於冬日冰寒的空氣之中隨著呼吸凝化的白霧,和那形狀涼薄卻常常對他吐露些叫人難為情的灼熱情話的嘴唇,正一字一字將他攫入烈焰般熾熱的牢獄之中。







他推開了宗像。



在那句話完整地震動他的耳膜之前、不顧身後急切焦灼的挽留呼喚、像是被灼傷的小獸一樣奔逃而去。



他甚至在厚厚的雪地上腳步不穩幾度打滑,卻一次都不敢回頭。






——明明、不應該存在的東西。


從沒有期待過會從這個男人身上得到的東西,此刻卻像是過於沉重的珍寶,壓得他無法呼吸。






『因為我愛你。』


 


 


 



 



 


你是在、


對誰說。









Reincarnation:冰之世界


 


想要完全佔有些什麽的心情,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其實不難理解,最有身份的體面人,難免有些不為人知的熱辣興趣。很不巧地,他正是草薙口中那種唯恐萬事不亂的混小子。他要謝謝宗像捲走了他波瀾不驚的生活裡那些被他那近來越來越有老頭氣的監護人稱之為“這才是幸福”的沉悶空氣,相應地,他把自己擲上賭桌——他想要看看宗像禮司這個看似內斂沉穩、坐懷不亂的男人,到底留著什麼樣的底牌。



他想著宗像可能結過婚,或者至少離過婚;那種氣味太過顯而易見,甚至都不需要去檢查他無名指根上有沒有痕跡。當他一邊被疾風驟雨般的進犯或是帶著故意的耐心研磨給弄得腰肢發軟、幾近失神的時候,卻會莫名地想到如果這個男人有孩子的話,差不多也會有自己這麼大了……然後他就忽然很想笑出聲來,在滑稽和背德的想像中愈發快樂地達到高潮。


但他從不細問。誰也不是受害者,爲什麽要深究。只要不惹上太多麻煩,又有什麽不能若無其事。



(再說,像你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去愛誰。)




“偶爾射在裡頭也沒關係。”



明明更粗暴強硬的事都幹過了,卻每次都在這種地方謹小慎微,也不知道是在對誰以禮相待。



“那樣不好。”


“你怕我懷上嗎?”


“呵…你可以嗎?”


“呸。”



他用嘴嘗過。宗像是個有著異乎尋常的沉厚耐心的人,願意花一個月慢慢教他使用嘴唇和舌頭,真難想像還有什麽事是這人做不到的。當他費力地舔弄著曾經和即將帶給他無限歡愉的東西,假裝不小心用牙齒刮過灼熱的性器頂端,對方難得地全身顫了一下,原本輕輕扶在後腦的手指忽然揪緊他的頭髮,而後緊緊按下去。



“抱歉。”



濃烈的滋味衝進喉嚨和鼻腔。他咳了一陣,宗像將他從地毯上拉到懷裡,直接用手擦拭嘴邊,卻被他一把按倒在床鋪上。


唇舌交纏中他把那種味道推進對方嘴裡,一邊得逞般地笑著。


——真是找死。他後來也發現了。




“草薙叫我少和你玩。”


“哦呀,但你還是來了呢。”



清爽的剃鬚水味道淡淡地彌散開來,無論前一夜多渾噩都不會錯過上班鐘點的人,讓缺課缺到老師都不太願意去點名字的尊覺得有趣。



“爲什麽呢?”



有些狡黠地笑著,好像期待著什麽回答似的,令人想推開他的臉。



“還能是因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你把我弄得很舒服』這種太有氣氛的話,他沒能全部說出來。那種悸痛——偶爾地、由宗像帶給他的那種異乎尋常的、來源於深處的痛覺,像炙熱的荊棘扼著他的喉嚨、鑽進他的骨骼、纏住他的手和腳,又像有東西牢牢釘進胸肋之間,自裂口滲出甜美熱烈的血液——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誰,有那麼重要嗎。)




唯一的線索,宗像好像特別著迷於他那個傷痕似的胎印。花瓣一樣的吻落在胸口、心臟正上方的位置,問著諸如「還疼嗎」之類毫無意義的問題,尊挑眉笑了笑他的莫名其妙,懶懶說道:“怎麼可能。”



那柔情的眼神似曾相識,又仿佛並不屬於任何人,弄得他有點心煩。



“那你呢?”


“我嗎?呵……”



電視裡吱吱喳喳播送著新型異能犯罪在都會猖獗的新聞,交纏喘息之中,電波轉化的隻言片語全都聽不太清楚,也向來不是他關心的東西;草薙最近常和他提起要關掉酒吧搬去遠點的地方,也可能直接離開日本,沒有直說的意思,大概是要他和誰做個了斷。他不是捨不得,只是真的真的,每一次都忘記要說——假如不告而別呢?假如,忽然而然地從對方的視野裡消失,又會給這個人的生活帶來什麽波瀾?或許什麽都沒有。畢竟對方是個既狡猾又懂取捨的大人,更說不定地,要不了幾天,就會有更合胃口的小玩伴。


——誒呀呀,想到這裡,恨不得再咬他一口。


他也真的這麼做了。宗像停下動作,用說不上來是愉快還是疼痛的眼神看著他,手指輕輕撫上他的眼角。熟悉的、有些粗糲的觸感,他倒是不討厭,只是不知為何,看起來長年坐辦公室的人,手上爲什麽會有這種奇特的薄繭。真是奇怪。



“爲什麽哭了?”



哈,說什麼好聚好散……他揚起下巴,有些哽咽地笑出聲來。勾在對方脖子上的手因為苦悶和慾潮而向下收緊,指甲勾花了白皙到像張公文紙一樣的後背。



“當然是因為爽。”



拙劣的謊言讓他自己都禁不住想笑。


而宗像卻沒有嘲笑他。



——這個吻異常地舒服,沒有一點壓力,就好像溫暖的風拂過了荒涼廢墟,有朵花兒輕輕盛開那樣的溫柔。



“哪裡都不要去。”



(究竟是知道了什麽。)



“不要再離開。”



這樣說著的宗像,俯身把嘴唇貼在那個不過半指長的胎記上。




一瞬之間,前所未有的徹痛自胸腔深處襲來,幾近窒息。




這才知道,原來宗像問的那句話是真的。






//劍與火花.END.







『如果有人叫你不要再和我見面,那個人一定是正確的。現在的我既不是情聖也不是正人君子,只是個像別人一樣貪圖著你的風塵老男人罷了。』





Reincarnation:火熱教誨




 


宗像是個怪人。尤其是當他吐露著字眼生僻的言語、一邊卻幹著些道貌岸然的勾當時,更讓尊這樣覺得。很少有人會對小孩子使用這樣嚴謹的敬語——他把對方熨得一絲不苟的領帶拽成一團:“別用那種裝模作樣的說話方式,聽著不爽。”



對方笑了。令人背脊僵硬、膝蓋發軟的那種。當然尊不會示弱,帶著不知畏懼的自信和挑釁之心,他甚至曲起腿貼上宗像尚且風平浪靜的股間。



“那就如你所願,”



宗像以一個點到即止的吻撩起他的小火苗,語調卻在下一秒變成冰霜:



“——脫了衣服站到鏡子那邊去,別讓我說第二遍。”




  





鏡面上熱氣氤氳。指痕像蜿蜒山間的溪水交錯在霧白色的水汽之中。裝潢奇特的情色旅館房間裡,迴蕩著他斷續的、偶有泣音的喘息聲。



宗像由後面扣著他無力的腰肢,只用手掌支撐起他搖搖欲墜的身軀,但完全沒用什麽力道似的;而尊幾乎只夠力氣趴在鏡面上,從反光裡頭看見自己已經不像樣的迷醉表情,以及更為清楚的、身後的男人遊刃有餘的微笑,一邊還在往更深的地方將他狠狠挖掘;裡面已經濕淋淋一片,前頭還射了好幾輪在鏡子上,丟臉到不行。



“這就不行了嗎,說大話的小傢伙。”



他被放開,想回以顏色卻腿腳脫力地跌在被稠液染汙的地毯上。


他想著,像宗像這樣,從外表完全看不懂內心的男人,追求的到底是什麽。


他並不討厭這種遊戲。說實在的,再多的花樣,來幾個他都照單全收。因為宗像確實給予了他快樂——那種燒灼他內心的、徹頭徹尾的快樂。這很好。草薙告訴過他,活下去不必思考很多。他一度以為自己是草薙的私生子,風流往事莫再提之類的,被當面問起的時候對方難得地被一口菸狠狠嗆到然後哭笑不得地否認他的猜測;隨後出現的宗像禮司帶給他更多疑惑,就像有時候醒來已是天亮,他不把他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去學校,同學別有意味地笑著問他那是誰,Sugar Daddy嗎?他拍開搭到肩上的手淡淡說道,只是每週兩三次、來和自己上床的男人,而已。



“……是啊,你到底——是誰的孩子呢。”



宗像的聲音心不在焉,一口一口樂此不疲地將菸渡給他。尊享受著那種略帶清冽的滋味,好像飲用迷幻劑那樣舒服地眯起眼睛。



“或許,是我的也說不定。”



他愣了一下。意識清醒過來,抬起手想給對方一拳卻果不其然地被反制到身後。低低的、得逞般的笑聲響起在他耳畔。



“別開這種玩笑,噁心。”



他確實有內心抽了口氣的感覺。即使說瞎話也面不改色的男人。他喜歡宗像從不追根究底的地方,但相應的,關於宗像自己的一切,他既不抱持興趣也沒有義務去瞭解。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尊一直覺得這樣就可以了,唯一的麻煩不過是草薙的嘮叨,但還在能忍受的範圍之內——就算宗像有天告訴他自己家裡其實有妻有兒,他也沒打算過分驚訝。從對方第一次把他按在車後座上吻到失氧那時起他就知道,這正是那種絕對不能用外表去評判的人。說衣冠禽獸倒也不至於,畢竟宗像做什麽都有種熟透的優雅,哪怕是在用種種手段將他弄到幾近失神的時候,也保持著有序的呼吸和沉靜的微笑……


他想看宗像禮司因為什麽而失去理智的樣子。想到不行。





『我要教給你的事,今後還有很多。』


『但最重要的,現在就請聽好了。』


『你之所以重新來到這世上,必定不是爲了再次被我……』


『……誒呀,已經睡著了嗎。』


『晚安,周防。』





//火熱教誨.end.


告訴我,你的火焰是什麽味道。



【Light My Fire】



宗像的終端在第二回合之後短暫的休憩中不識相地響起。從被子邊緣露出來的一點點好像星星落在玫瑰花瓣上那樣的紅色,不耐煩的咕噥聲,伸出一隻手將不怕死地嘀嘀作響著的物件一把掃到了床下。



他的嘴唇就在被相當亂來的歡愛弄得濕漉漉的脖子後面,卻沒說什麼,只是很輕地笑了一聲,;一手沿著尚未發育完全的腰線、肩頭、手臂和手腕一路慢慢摩挲過去,把手指嵌進比自己小上一大圈的指隙間。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了罪惡感,也沒有了對風月之事該有的猶豫;假使自己對這個孩子來說總不過是一介毫無干係的風塵人士,“那又有什麽不好。”——這是他前兩天對特地來尋訪自己的草薙出雲說的。對方雖然態度友善,卻沒了一雙會笑的眼睛;當對方詳盡地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將如今正好小他24歲的周防給撫養長大,又是如何百般努力想要補償出一個沒有束縛亦不被打擾的人生,他輕輕偏過頭,注意力全在無關緊要的字眼上:『哦呀,這麼說來,是在學園島事件的同年嗎。』


草薙終於收起原本就並不溫暖的笑容:


“坦白講,我希望您不要再與他有任何形式的接觸——無論是作為第四王權者,還是作為宗像禮司先生您本人。”


他們沒再有更多的對話,任由沉默的空氣壓在肩上。辦公室的空氣裡隱約漂浮著從窗戶縫隙裡流瀉進來的、只屬於春日的芬芳。在很久——久到好像上一輪人生那麼久以前,他曾莫名有過想與某個『不識風雅的野蠻人』共坐賞花的念頭,有點奇怪但也不是那麼過分,唯一的缺憾是不存在什麽讓人樂觀可能性。在那之後當然每年花還是會開,甚至一年比一年更要開得好,如今當他想到在那些相似甚至同樣的花蔭底下,全新的、沒有被鮮血染汙的生命在以怎樣歡欣的步伐成長,他忽然覺得,一切也並不是那麼令人失望。



“你殺過人嗎。”


“殺過。”



16歲。正是對什麽都好奇、也對什麽都不相信的年紀。在他劍下流乾最後一滴血的人,理應是相信著什麽死去的,但那究竟是什麽,已經無從得知。沒有記憶,沒有力量,沒有什麽神神叨叨的前世今生幻夢無常,就只是個出席日不夠畢業的普通的壞小孩。


最完美的新生。



“信嗎?”


“信啊。”


“哦呀,不害怕嗎。”


“怕什麽?”



奇妙的幻覺涌進腦海。熟悉得就像自身記憶,讓他再度從內而外地溫熱起來。



“下周這時候一起去賞花吧。我去學校接你。”


“賞花?老頭子一樣的興趣…還真適合你,哼。”


“呵……你是說我平常就像是老頭嗎。”


“勉強來說,只有一個地方不像。”



對方抬起大腿撞了撞他的側腰,然後熟門熟路地用膝蓋摩擦下去,隨著契合過無數次的身體之間迅速的互相反應,像個審視領土的國王一樣不知饜足地笑起來。



“反正最後還不是要上賓館,你就別玩花樣……唔”



他低頭吻住那年少輕狂、不吃風情的嘴唇,把剩下的不屑全部吃進肚裡去。



就像如今已經不復存在的HOMRA曾經的二把手所說的,無論作為王,還是作為一個無名無實的友人,他都沒有立場再踏入這個人的人生。而他緊握在手裡的籌碼,不過是寂寥生涯之中最後一點不羈和自私罷了。



——但是,終究無法熄滅的火焰,就任他燎原吧。就好像在那個平淡無奇的晴天,在熙熙攘攘、滿是奇裝異服的年輕人的街頭,行人燈亮起,人潮湧動中誰也沒有注意,一個來自東京都的40歲男人,因為擦肩而過時偶然的一瞥,而再也沒法向前邁進一步。



//.end.



『從你們這群小兔崽子撞進我酒吧門的時候起我就沒指望能過上好日子』——這是出雲每次在他們闖禍的時候都會說的話,多少帶著一點認命的憤懣和恨鐵不成鋼。就在這個月不知第幾次掛了彩的八田一邊洗碗、一邊和旁邊正在擦盤子的伏見互瞪、手頭還把出雲從英國蹭回來的寶貝餐具弄得叮噹作響的時候,面色不善的美麗女警啪啷一聲推開門,迅速而熟練地掃了一眼店堂又看了看樓梯,冷冷問道:“看見我們老大沒?”沙發上的小伙們不由自主地把腳蜷到坐墊上,一邊拼命搖頭。砰。門又關上了。


 


沒錯……習慣這種事,積累起來就有點可怕。酒吧營業時間通常是橫跨兩天之間的那10個小時,停電、地震和老闆自己喝醉了除外。尊是這條街上幾乎所有帶把青少年的偶像(也不排除某些悶騷的老男人),有著眾說紛紜的傳奇過往但現在基本就只是從事著每天睡上20個小時、餓醒了才開口說話、時不時隨便糟蹋出雲珍藏的沒開封的好酒、只在非常難得並且心情還不算壞的情況下,才給前面點歌的客人來上一首——這樣無恥墮落毫無建樹的非盈利(賠本)不高尚事業。至少,在八田閃著小狗崽一樣讓人於心不忍的眼睛興致勃勃地問起尊的事的時候,出雲都是這麼說的。


“那傢伙有他自己的活法,不用管他。”


輕輕靠在吧台邊沿的出雲跐溜地把菸頭吸亮,一邊悠悠說道:


“管他樂意禍害誰——這世上高興還來不及的人大把大把的。”


八田的情商還不足以理解,出雲說的那種冤大頭,到底是在嘲他自己,還是坐在樂池前面座位上的那個高階警官——曾幾何時他在新聞裡看過那個西裝筆挺的眼鏡兒,姓名長相都是書裡頭蹦出來似的斯文古板。不過八田也不明白這個人。


“聽了還不明白嗎。”


出雲瞥了眼點歌的小紙片,工整秀麗有如打印出來的字跡:"My Funny Valentine"。臺上響起的,卻是那首潮冷如故的"Nothing Left to Say"。


回回如此,從無例外。


他對一臉不懂的八田笑了笑,沒再說多一個字。




“誒,死過去點,熱。”


這話是對幾乎整個黏在他背上的伏見說的。員工宿舍是原來的儲藏室裡架起一套上下鋪,但真正睡過上鋪的只有衣服、零食、漫畫書和遊戲機什麽的。八田不懂爲什麽伏見一年四季都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的魚一樣,又冷又滑;想必那兒肯定也是黏糊糊,蔫搭搭的。從後頭摸到他前頭的那隻手,正孜孜不倦地把他原本蔫搭搭的部份也變得黏糊糊,濕漉漉的。就和他腦子裡那些莫名其妙的想像一樣,開始輕輕地往上飄啊飄啊,穿過上鋪的床板再往上,連天花板和屋頂也穿透,有時是雪白的,有時又渾濁繽紛,猶如海潮一陣一陣拍打著他最深最深的地方……


“怎麼這就○了,”


伏見不滿地摸到他後頭,在他耳邊吐著熱氣嘀咕著:


“你行不行呀。”


“嗤,你行你上啊。”


“你說的。”


這樣毫無意義的言語來回了沒幾次,他們就熟練地把已經散過一次的床架弄得咯吱直響了。出雲是委婉地提醒過他們,老子這裡不是Love Hotel,注意影響。


“所以才要掙錢啊。”


月月光的小敗家八田對存錢這個概念似乎毫無反應。他扭過頭看著伏見,一雙眼睛在暗仄仄的床頭燈光裡眨巴眨巴了幾下,手裡握著的別人的傢伙已經漲到有他中午削的胡蘿蔔那麼大,他還挺驚訝的——自己最多也就是沒長大還不能拔的小蘿蔔那麼大吧。真是不公平。


“為啥?”


而伏見一臉不想再討論下去的表情。



 


但伏見真的沒想到八田還會在原本就空間有限的小腦袋裡擠出一塊地方來思考他說的話,比如說——要是真有了錢,又要做什麽呢?他趴在吧台上,因為這樣和那樣有意思和沒意思的原因,有點無心幹活。很難得地,最近這陣子,尊出現在歌臺上的頻率連擊到了一個就HOMRA酒吧而言非常可觀的數字,連出雲都說『真是他媽的見鬼了,他是不是又搞掉了我藏在櫃子裡的那啥』。當尊那香醇如酒的聲音把整個店堂都浸入一種如夢似幻的氛圍之中,略微沙啞的尾音掃過的時候,心頭好像被最無情卻又最甜美的鞭子輕輕抽打著一樣迷醉……——也許會像那個爲了什麽說得很好聽的公務被派來這區的片兒警頭子一樣,天天來這點阿尊哥唱歌吧——八田迷迷糊糊地想道,一邊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埋進臂彎裡,像隻犯困的小狗搖晃腦袋、磨蹭著耳朵;外面一切的聲響都都漸行漸遠,他也就更加不可能聽清楚一旁的伏見小聲嘟囔著說,等有了錢,要和他一起搬出去住的事了。






//end.



 


 


『KUSANAGI』




難得回一次日本,他在故鄉街上新開的店裡,遇到了有著1000%的回頭率的、極hot的陌生人。裹在緊致的布料裡頭、雕塑一樣考究的脊骨和腰線,畫出來似的長腿懶洋洋地搭在吧台椅托架上,紅頭髮——天然且迷人而不是爲了脫穎而出速染的那種,在暗金色的燈光下面透露出一種毋庸置疑、令人目眩的訊息:沒有人能夠征服他。


果不其然,第五個人敗下陣來。當他不甘心地點了杯火焰色Martini,墊著紙條讓酒保送過去;出乎意料地,那人並未拒絕,而是對著他落座的方位端起了酒杯。



——真是奇怪。異樣的感覺湧上,卻說不清究竟是什麽;那有著絕對制高權的不羈的笑容……


似曾相識的、致命的吸引力。



『一個人?』



哦,天呀……這真是最爛的搭訕。他在肚子裡咒駡自己的發揮失常。對方被酒液沾濕半邊的嘴唇像是一針擾亂劑,打亂他精心預製的步調。



『哼嗯,』



不止是眼神,就連聲音也像是浸滿醇酒的濃烈;而雙嘴唇之間吐露的言語,卻是始料未及的、老相識般的敘舊語氣:



『你出去太久,連日語都變奇怪了。』



他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用什麽話來應答;這只是他們的第一句對白,卻一開口就幾乎收場。


而眼前這個火焰般的男人似乎對他的困惑絲毫沒有解說的打算,只是仰起脖子、輕鬆飲盡杯中足以燒紅喉嚨的烈酒,然後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那個,你的名字……』



而對方連頭都沒有回。酒吧的門打開又關上,只留下一句:



你不是知道的嗎。







//.end.



MIKOTO




在每天乘車的地方,遇上了奇怪的、有點煩人的傢伙。



『謝謝。』



他背靠著扶手柱,側身給隨著洶湧人潮走進來的人讓了半個站位。對方的穿著體面到不太應該出現在早晨擁擠不堪的電車中,在輕聲致謝的時候向他展露微笑、稍稍傾身過來,身上清淡的香水味像是能把早晨的電車裡渾濁的空氣隔開那樣裹住身周一小塊奇妙的領域,令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漫無目的地看著對方锃亮的鞋尖。


電車慢慢搖晃起來。



『很抱歉。』



他都要開始懷疑這個人的腦子是不是由敬語組成的。途徑一站停車太猛,車廂裡頭人群互相擠壓的抱怨聲此起彼伏。雖然反應極快地收住了腳而不至於踩到他,卻反而在慣性作用下發生了看起來還不算太有預謀的身體接觸——面對面地。哼。他在心裡輕笑道。這個人沒有看起來那麼單薄。



『要不要換個位置?』



他慢悠悠地湊過去,一點也不著急;周遭一片嘈雜之中,幾乎是貼著對方的耳骨在說話。而眼前看來性情內斂的男人卻沒有如意料中那樣矜持地後退,反而露出一種仿佛盛情難卻般的、叫人火大的“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又怎能拒絕”的奇妙神情,一邊伸出手臂繞到他背後,手腕倒是搭在金屬杆上,那之外的部份,從手肘到指尖,卻清清楚楚地緊貼在了他能清楚感受到的部份。



(——真他媽的……)



始料未及的厚臉皮和順桿向上爬。他有些懊悔地向後退了退,卻只是更深地嵌入被稱之為一種叫做“別人的臂彎”的東西之中。



『多謝款待。』







『每天這樣通勤的生活,過得還習慣嗎?』



——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挨到了終點站。對方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後面走出車廂,突然說道。他挑著眉毛,不太喜歡對方這老相識般的語氣。



『我剛下班。』



對方愣一下,而後向他點了點頭,露出一個標準的“我懂了”的微笑。



——管他是明白了什麽。他懶得去猜測那神情背後的意蘊。陌生人的搭話,不過是千千萬萬他所不願去多想的事情之一。哪怕是……還算有點特別的陌生人。當然還是煩人。



而且他也不想說再見。就像他也總是不習慣說你好,早安,晚上好,之類的,好像說了就真的能變得切近些一樣,這可不是他的生活。



就好像說了再見,就真的能後會有期一樣。



『那麼,再會了。』




在被下一輪人潮沖散的前一刻,那個男人用一種莫名熟悉的語調如此說道。






//.end.




不相識的熟人又來了。



當班的同事用手肘戳了戳他,一邊向著門口撇撇嘴。看見正撩開暖簾走進來的人,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在制服圍裙上擦了擦手指上的油漬,然後才從櫃檯後面走出去。



“歡迎!”



他微微躬身,尋常地迎客。


來人淡淡地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很少有人會像這樣,獨個兒在深夜來這種小居酒屋。非常高挑,面容清俊、但一看就是鮮有笑容的那種男人,大衣裡面是種不尋常的深藍色,樣式大略是在哪裡看過的制服;不知是不是剛剛下班過來,眉頭之間帶著些疲憊倦意,不太願意說話的樣子。他將他帶到僻靜些的位置,落座之後正要起身去端茶,卻被一把捉住手腕,又拉著一起坐下。



——誒呀呀,這不是還沒喝酒嗎。



他四下望望,更加難為情地把手抽回來。



“……要、點些什麽?”


“隨你端來吧。”


“那怎麼行…”



不知緣由地,眼前這人總給他異樣的不自在感。在哪裡見過、卻怎樣也想不起來的那種。他猜想對方或許認得他,但比他更不好意思說什麼,也就這樣沉默將就下來;但這個看來地位還不錯的男人,簡直像是和誰約好了一樣,總在他當班的日子準時地出現,又從未見到他桌子的另一邊有誰坐下。



不喝酒的男人。除了蔬菜之外幾乎什麽都點,但並不真正吃多少。


上桌之後就幾乎不開口,也從不理會任何的搭訕。常常在座位上一直待到他下班的時候。


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八田,你可別被那種人泡走了,看起來是控制慾很強的類型喔,會很辛苦的。”


“胡說什麽呢!”



他紅著臉抄起托盤給多嘴多舌的傢伙腦袋上來了一記。








“那是什麽?”


“嗯?這個啊……”



又過了一陣子,他在給這人親得天昏地暗差點喘不過氣之後,低眼瞥見對方衣領裡頭的皮膚上不尋常的傷痕。


表面看來已經癒合,卻殘留著些慘烈,讓人不敢猜想發生過什麽。



“只是個丟不掉的舊東西,不過已經不會痛了。”



對方露出難得的微笑,雲淡風輕地說。





//.end.





 


(——如果你現在不殺了我,就讓我把這悲喜苦樂,全數帶進墳墓罷。)


 


 


It's                                  別


    all                               人


       about                       的


                 someone        故


                                else 事





——……先生,還沒到時間呢。


——喔,你真是貼心……不過我今天還有事。後會有期,寶貝。



對方的目光帶著錯愕,或許是失落於他的失陪,也或許是感歎他的慷慨。當他從皮夾裡大方抽出數目可觀的紙鈔輕輕疊在床頭櫃上,看起來還不到飲酒年齡的孩子從床上伸出光裸的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印下綿軟香甜又含糊不清的幾句,大意是欣喜於和他的萍水相逢、希望真的後會有期、電話號碼,之類的,都沒有什麽關係,他的生活還沒有纖細到會認真記憶每一個認識不到兩小時的玩伴的臨別愛語的地步——更何況對方還在高潮時把他的名字喊得顛三倒四,令情趣瞬間變得好笑起來。


雖然,也的確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問題。




『你會做一頭熱的事嗎?』被這樣問起的時候,草薙出雲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經歷的事情一多,反倒摸索出了更上乘的解決之道,那就是:不要去想。有人成了王,這很好。不要想太多。酒吧老是赤字,沒關係,總有辦法。不要想太多。鬧哄哄的小鬼越來越多,不要緊,有天總會長大。不要想太多。東京的天空亮了又暗,美麗的人去了又來,是人總有死期……沒關係,沒關係。總會好起來。不要再想了。



——嗚嗷嗷!草薙哥輕一點,好痛……


——啊?是哪個臭小子不聽我的話自己亂來給受的傷還在亂叫啊?


——對、對不起……可是是那些混球先說吠舞羅的壞話——



假如有人比自己更愛HOMRA,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每當他看著八田又爲了諸如此類的緣由而激動起來的樣子時,就難免會這樣想。雖然,每每在好不容易正要享受大人的歡愉時卻接到電話說誰和誰又在什麽地方鬧出各種沒什麼新意的蠢事、這種事情——多來個幾次,也差不多快要厭煩了,只是一看到那張掛彩的臉,還理直氣壯地跟他大聲告狀,就忍不住想要——好好地給那顆笨笨的小腦瓜來上那麼一下。




十束又開發了新的興趣,導致平常應該是吧台前聚滿不安定分子的時間,小鬼頭們跑得一個也不剩。安娜裹著他的外套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發出一點聲響——假如自己有孩子的話,像是這樣,安安靜靜的就好了。然後他搖搖頭揮去這不切實際的想法,對著酒杯上的倒影自嘲地笑笑。門響了一下。尊從外面回來,一臉再走兩步就要睡著的樣子,轉頭瞥見沙發上酣睡的小姑娘,卻反應極快地伸手擋住了打開的酒吧門差點在門框邊沿撞出來的聲響。


叮鈴鈴。只是迎客鈴輕輕唱隻歌。



——我以為你還在樓上睡。


——喔。


——一早出去買菸?


——沒。昨晚喝完酒泡澡去了。


——泡澡嗎?真難得。


——哼。


——遇到誰了嗎。


——啊?


——你看起來挺高興的。


——……你看錯了。


——哈哈。



……就是這樣吧。各有各的人生,別人多說也無益。如果能早一點明白的話就好了。




終端屏幕上不太有印象的號碼,一句曖昧的邀約。不算是很稀罕的事。只要心情還不算差,他也會用禮貌的調情語調回電。




也沒什麽永遠不永遠的。只不過是今天懊悔昨天早晨錯過的咖啡,到明天又全都拋諸腦後,去看看那新鮮的笑顏,雪白的手掌上開出嬌豔的小花朵,還有什麽是不能忘懷的。





也或許有。






//.END.




這年的雨季來得很早。櫻花才賞過半輪,水已經像弄錯行程的旅人匆匆降臨。才午後的光景,天色卻黑沉沉像要闔眼;宗像命人撤了房裡清神的茶水和頌課的符罎,換上燒暖的碳爐,陰潮的屋內逐漸升起熱度,將那小獸淋濕的皮毛慢慢熏乾。



照料起居的式神們捧著薰好的軟巾和乾衣物,在門口急急地跪成一列:



“宗像大人!衣服都……會受涼的,請……”


“這點雨水,不打緊。”


“宅邸外的結界有響動,您什麽也不吩咐就走了出去,到底是……”


“噓,它睡著了。”



順著宗像的視線望過去,在他手裡的,是全無懼怕之態、可以說是安然酣睡的一團橘色的小東西,僕從們紛紛地噤了聲。



“不必擔心,會有人來接它。”





果不其然地,沒多久,便有客人來。



是幕府第一陰陽師的大院裡,誰也擋不下的人。



那種行走於市井街頭的人物所穿慣的、有著特殊聲響的木屐,一步一聲,不客氣地踩碎大門檻前石板上青灰的倒影,輕易碎了他布的結界,直直闖進來。



整座庭院,每塊石頭每株草木,都因為那不請自來的悍然氣息,而微微地顫動著。



宗像對著門廊輕輕揮手,遣退了因那不可估測的力量的主人到來而露出些許不安神色的式神們。腳邊的銅爐香氣氤氳像法術將他手中睡眼朦朧的小傢伙包裹起來,輕輕搖晃便繼續安睡的樣子,看來和普通的小犬沒什麼兩樣。



除卻……





“——不冷嗎。”



這話是對著立在廊外、卻不屑踏前一步躲雨的人說的。他轉身去看,對方果不其然地沒有打傘,任由三月裡還透著春寒的雨水一股一股溜進衣襟,想來已將裡面也浸了個透。灼紅色的頭髮被水珠掛下來緊緊貼著皮膚,神情卻沒有半點求暖的意思;遠雷將說話聲斷成不太清楚的音節,那濕潤的嘴唇翕動大約是在說:



“我來要回東西了。”



因為是結過血咒的式神,天涯海角也能找到行蹤。宗像看看對方濕漉漉的眼瞼、和順著下頜的輪廓次第滴落的雨珠,皺了皺眉:



“……你們把山神養在城裡,倒是很有膽量。”


“八田鬧出什麽事了?”


“倒是還沒有。”



吠舞羅的家主直直看著宗像懷中被變回原本姿態的神祇,依然沒有進門的意思。



“那你還給我就是了。”


“閣下已經濕成一片,還要讓它也凍壞嗎。”


“…………”



似乎是聞見飼主的氣味,誤入他人地界的小犬,在睡夢中抖動耳朵,一邊晃了晃尾巴。



周防挑起眉梢,難得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宗像歎口氣,伸手拿起爐邊的銅柄砂壺:




“您若是肯進來喝杯茶再走,我便好好地放了它。”




他說得淡然卻也帶著些懇切。只是窗外的漫天雨幕,久久沒有半分送客的意思。






//.end.




鄰里之間有些事總是傳得特別快。像是誰家的先生因為瀆職被警車載走調查、誰家還沒畢業的女兒嫁給了大自己20歲的有錢鰥夫、又或是誰家離家好久、聽說是混了哪裡的不良幫派的兒子突然地返回家裡來——很多很多的嘴巴,把最簡單的事說成天方夜譚。當她早上出門把垃圾袋放進回收管道,轉角處聊得正高興的鄰居太太們突然噤了聲,對她尷尬地笑笑;她沒有在意,微笑著道早安。




美咲回來了以後,幾乎每天都起得很晚,就好像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那樣。當兒子帶著朋友有些不自在地站在門口的時候,她又高興又責怪地說怎麼不事先告訴媽媽猿君也一起回來呢,連客房都沒有準備呀……但是兩個大男孩好像並不在意擠在同一間。當她抱著多一床的被褥走進去,兩人不知是不是爲了誰睡床而打成一團,看見她時又不好意思地分開,那喧鬧畫面令她恍惚以為,時間其實並沒有溜走。




美咲剪短了頭髮,看起來還是比伏見小上一些。當她帶著兩個孩子去採購日用和食材,平常都說不上什麽話的鄰居們少見地紛紛過來攀談,一句一句地打聽久未歸家的孩子和沒見過的年輕人的事,好像發現了什麽新奇的故事。看起來比爲了鄰里關係而忍耐著什麽的美咲要不耐煩許多的伏見伸手幫她推動購物車,用冷冰冰的氣場擋開好奇心過剩的旁人,語氣十分果斷:中午就吃烤肉吧,媽媽。


這樣說著,還不忘記順手把剛才被美咲偷偷塞回貨架上的牛奶重新拿下來。




晚餐是兒子親手料理。看著那熟練的用刀手法她欣慰地想至少出門在外他不至於餓著自己,但爲什麽總覺得沒怎麼長大呢……也許是母性作祟吧。她發現自己所擔心過的一件件事情,到最後其實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比如說,美咲從很小時候開始就總是帶著各種各樣的傷口回到家裡來;沒有父親的陪伴似乎令他更加地不願逆來順受——美咲在班裡永遠是個子最小的,但這並沒有阻礙他成為遠近孩子們中個個敬畏的人物。又比如說,中學的某次家長聯絡會上班導師擔憂地對她說,八田好像難以融入群體,沒什麼朋友。於是她在晚餐時準備了兒子喜歡的東西,挑選最溫和的氣氛,避開可能的傷口小心翼翼地問道:美咲在學校過得好嗎?


孩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捧著碗愣愣地看著她。


她明白自己問錯問題,藏在桌下的手懊悔地揪緊裙角。



再後來,美咲口中多出一個名字叫伏見猿比古,情況總算有所好轉。至少放學以後美咲不再是一個人四處閑晃,休假日也有了一起出行的玩伴;即使美咲回家晚了點她也不必再擔驚受怕,因為伏見會替美咲記得打電話給她——越來越多地,那個看起來不太愛說話但無疑心地很好的孩子開始出入他們家,總是非常拘謹地向她問好,倒是很有禮貌,每次都把鞋子規規矩矩地擺在玄關……她很感激一個陌生人帶來的這些改變,比起她能做的,美咲更需要的那些東西。


至少是一直以來,她認為兒子應該擁有的東西。



——抱歉,這麼多年……美咲一定感到寂寞吧。


——啊?幹嘛忽然這樣說啦。


——其實…爸爸他……


——沒所謂,那種男人,不回來最好。



她驚得滑掉了手裡的餐盤。



——不、不會的,怎麼能這樣說……爸爸……爸爸很喜歡美咲的……


——好了啦媽,不要說了。




『對不起。』




忍耐了好久好久,終於止不住地在兒子面前抽泣起來。


空氣裡漂浮著浸滿調味的食物被煮沸的香味,讓人覺得眼淚是這麼地不合時宜。再也說不出口的話堵在喉嚨深處,關於愛恨別離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唯獨孩子天真童稚的笑容像朵小花盛開在孤深幽暗的心河之底,閃閃爍爍,搖曳生輝。



——我早就知道那個人不可能回來的。所以……不要哭了。



不甚寬闊但溫暖堅實的肩膀借給她。像個大人那樣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原來,在她不注意的時間不知道的地方,美咲已經悄悄地長大了。


沒有像爸爸那樣高但是沒有關係,美咲還會做一手普通男孩子都不會做的料理哪。


就算依然有點淘氣有時愛闖禍也不要緊,因為、因為還有猿比古君看著你吶、是不是?



淚眼之中瞥見廚房門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走進來的身影。高挑沉默的男孩子向她略微地點頭致意,最後什麽也沒說。





(——吶,美咲在外面,其實是在做些危險的事情吧……雖然美咲沒有講,但媽媽知道的。)


(——猿君他……真的是個好孩子。他真的很關心你。從以前就……)


(——其實媽媽一直……只是希望美咲能幸福,不要像我一樣……所以……)


(——但是,美咲要明白的,爸爸他從來都沒有不要美咲的…所以不能再說那樣的話了喔……)


(——雖然事到如今說這樣的話,真的是……但是……)


(——這次回來以後……能不能……留在媽媽身邊呢?)


(——媽媽其實一點也不在意別人說什麼,只是……媽媽真的很擔心……每次電視新聞…有那種……什麽幫派之間……媽媽不太懂,但媽媽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媽媽好擔心哪一天會看到美咲的名字……)


(——…………所以,美咲能不能……)


(——……抱歉…好像…又說了些很任性的話……已經,睡著了吧,美咲……)


(——……晚安。)






孩子們都沒有住很久。似乎是工作的地方還有事情,不得不回去。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盡心地打點一切,把吃的東西裹在新買的圍巾裡偷偷塞進行李,而後悄悄地,把伏見拉到一邊。



——我們家的美咲……總是那樣子,粗心大意的,還要麻煩猿君了……


——請放心吧。



伏見也還是那樣,不愛多說一個字。




足够了。





——我有空會再回來看你的,你要照顧好自己。


——你們也是哦。還有,美咲不可以和猿君吵架喔。


——啊媽你好煩誒!都說了是他先惹我的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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