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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部传给他的最后命令只有几个字:尽快撤离。言简意赅的背后,也隐含着一旦失败、就只面临着两种结局的意思:要么殉职,要么就此亡命天涯,再不回头。他不担心第一种。他不是第一天入职,很清楚一旦发生不测,自己的一切身份信息都将被秘密销毁;所有的生物档案、身份资料、职务履历,全都会在最短时间内从秘密部队的档案库里彻底删除,就像从未存在过那样。留给社会新闻的不过是一具无名尸体,什么都不会被追查出来——但,如果他活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


 


这个新鲜的假设让他在失血的剧痛中忍不住嗤笑出声。并不剧烈的动作带来的是全身牵筋动骨般的强烈刺激,差点让他就这么痛晕过去。


 


 


******


 


 


接到他要回东京的消息的时候,八田着实吃了一惊。在这个动动手指就能传风报信的时代,那家伙却绕过一切快捷的途径,选择了一种古老而缺乏效率的方式,来告知一件几乎耽误不起的事情。要不是房东来确认租期的时候恰好想起,八田大概直到搬家也不会发现自己积满灰尘的邮箱里多了一张明信片。


 


邮戳是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在那张印着随处可见的平凡风景画的卡片背后,除了“要回来”和“什么时候回来”这两个信息之外,什么都没写。完完全全是伏见的作风。


——还好没错过。八田庆幸地想。


 


“你穿得太少了吧。”


 


电车准时到达。在熬过了数年的杳无音信、又被某种莫名的兴奋和不安侵扰了几十个小时之后,八田看着从车门里走出来的瘦削身影,差一点找不到话来寒暄。


伏见被车外的温差冻得抖了个激灵,没有答话,只是吸了吸鼻子、缩着脖子把嘴埋进大衣领的后头。


八田其实在站台上守了许久,早已被冷风吹得双耳发疼,但并不想让伏见看出来;他微微倾身、伸手想去帮对方提点什么,却发现伏见身边除了随身一个电脑包之外,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行李的东西。


他抬起头,有点哭笑不得地问道:“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啊?”


伏见长高了许多,变得神情倦怠、面色不善,站姿步态都透出懒散。但除此之外,伏见确实是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具体的他却说不上来。分隔许久,眼前的旧友,竟有些许像个陌生人了。


伏见一看到他,眼底就流露出一分奇异的光彩,但还没等他抓住那闪烁的光点,几乎是在瞬间,它又匿回了幽暗之中。只是在那毫无避讳的注视之下,八田感觉自己双耳发热,逐渐地表情僵硬,措辞枯槁。


 


“你剪头发了啊。”


 


对方出乎意料的开场白让八田愣了一愣。伏见似乎不打算再接话,只是把双手插进衣兜里,冲着站台出口扬了扬下巴,就迈开双腿、迅速移动起来。


八田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


 


 


他并不怕冷。和训练所里的冰水池比起来,这栋四处透风的楼宇简直可以算得上温暖。他只是不喜欢神经迟钝的感觉。疼痛的感觉慢慢地不那么明显了,这是个坏兆头。他的生命正和生理感知一起被拖入死亡的河底;那黢黑的、幽暗的深渊之中,无数凄怨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要大笑。


 


荒谬的命运不能摧垮他,支离破碎的亲情也从来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他唯一在乎的人一直都活在温暖和光明里,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


 


 


八田住的地方东西不多。当伏见站在玄关打量他租住的屋子的时候,一阵莫名的窘迫忽然凶猛地袭向他;过于简单的、几乎只是为了最基本的起居而布置的房间,怎么看都不可能表现出太多待客的热意——就连那种奇怪的整洁,都只是愈发地把仅存的生活气息毫不留情地抽离出去。不知怎么的,他不想让旧时好友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伏见是他对过去生活唯一的留恋,他们有过许多温情的回忆,有过闪光的片段,无论如何地不切实际,对于那时还尚是少年、心怀梦幻的他们来说,理想中的生活也绝对不该是这个冷冰冰的样子。


他站在那里思绪万千迈不动脚,伏见却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只是慢悠悠地脱下鞋放到一边,然后一点也不客气地往里走。八田见状赶忙也脱了鞋子跟上去。深冬腊月的,这家伙竟还是光着脚。八田心想,这种任性的地方倒是一点没变。


 


『不冷吗?』


 


他看着伏见有些孤高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地、默默地问。


 


 


******


 


 


那年他们两个都还不满15岁。当浴帘被猛地拉开,八田吓得差点滑倒在淋雨间里。看清楚来人是谁以后愣了一阵,正要骂他发什么神经,忽然发现伏见眼色异常、面白如纸,就马上知道有事发生。


 


『他死了。』


 


——谁?没问出口的八田被他空荡荡的眼神吓了一记,随即意识到伏见所言为何。


 


『他死了……』


 


他声音嘶哑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反复确认这个事实真伪;八田内心震惊之余,也不顾两人还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自己满身湿漉、未着寸缕,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揽住比自己高上半个头的伏见,用力地将他冰冷的呼吸摁到自己颈边。


 


『别害怕!』


 


八田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一遍又一遍地在伏见耳边念:


 


『别害怕,猿比古……我们一起逃走。』


 


 


******


 


 


八田打工的酒吧是黑帮产业。显而易见的事情,本人也并不向伏见避讳什么。


 


他刻意坐在离八田工作的吧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从闪烁的酒瓶、高脚杯和回旋蒸腾的烟圈的间隙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旧时挚友动作娴熟地调酒、递杯,尚留纯真的面容上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耐心地听着熟人和陌生人的牢骚,时而和他们聊一聊,看来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尽管八田和他一样早已不再是可以被称为孩子的年纪,在那幽暗旖旎的灯光下,却新鲜得像朵开错地方的玫瑰。有人在点唱机上摁下一首有点耳熟但叫不上名的曲子。有人走到他身旁礼貌地敲了敲桌板,用法语轻俏地问好。


伏见瞥了一眼,金发,戴着某种装饰性的眼镜,脸上有着那种营业式的迷人微笑。他原本就不打算搭理任何人,淡然地把目光转回吧台:


 


“这里有人。”


 


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却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难得小八田带朋友过来啊,你好吗?”


 


他愣了一愣,终于不得不抬起头,看向那个说话带着缱绻的京都味道的高挑男子。


 


 


******


 


 


平心而论,这实在是训练有素的一枪。


 


子弹埋得太深、太巧妙,射击的距离和角度保证了它足以停留在体内而不会直接击穿肉体飞出去,像颗钉子把他的生命牢牢禁锢在了这栋被用作秘密接头点的荒楼里。视觉、嗅觉和听觉随着血液流出身体的感觉如此清晰,他心底忽然翻涌起了热烈的嘲弄——没有人会记得他。他既不是正义的战士,也不是无私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执拗灵魂,来自最冰冷最泥泞的梦魇。在那个梦里,八田是那么灼热那么温柔,牢牢地牵着他,跑啊跑啊,可是他们两个都还那么小——看不到路的尽头,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来。


 


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敢也不忍心告诉八田,在杀了伏见仁希之后的第二天,他还没有跑出城就被秘密地逮捕,然后被直接转押到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训练所,从此他再也没有可以被承认的身份,只是游走在世间的一把兵刃: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有朝一日能再去见一见八田,他杀过无数的人。有时用手里的刀和枪,有时只是在键盘上动动手指。那几年间他靠自己的本事查到自己那个性情古怪、歇斯底里的父亲,也和这个机构有过不少的牵扯。或许这就是他没有被送上审判庭、而是直接被带到了这个没有番号的部队的原因。但他没法再往深处查。说到底,他不想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丢掉性命。


 


 


******


 


 


舞池里喧噪的音乐听起来像行刑的鼓点。


 


他避开人群晃进厕所隔间,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从电脑包里一件一件取出霰弹枪的部件。装配完毕后不到五秒,男士洗手间外侧的开门声响起。碰头地点是一间会员俱乐部,匿名制。搞到出入证不难,难的是在干完活之后全身而退;若是在往常,他其实不在意挂一点彩,即便是粗心大意断掉几根肋骨,也不过是有一阵子不能工作;但今时今日,情况却有所不同。他在出门前给八田留的字条是“我去一趟超市”,也就是说,回去的时候,身上绝不能多出不会在超市里售卖的东西。


 


那个军火贩子正和保镖用一种生涩的日语低声嘟囔着什么,应该是在疑惑接头人莫名的失约。伏见想起那个高大的外国佬临死前布满恐惧的脸,面容因为惊诧而扭曲,紧绷的皮肤露出整容的痕迹。他认得这种人,所以没对那具尸体做过多的处理。在这个行当里改头换面到这种地步的家伙,大部分都和他一样早就除去了指纹和身份芯片,最不用担心的就是留下蛛丝马迹。


 


这阵子,他变得比以往更不喜欢浪费时间。八田每周三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九点,意味着他还有不到一小时把晚餐的食材买回去,然后,把白米洗干净,在那之前,要先把暖气打开,好让室温在八田到家之前就达到令人舒适的26℃。他想起前两天邮购的暖桌已经到货,但还没装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他坐过了两站下的车,然后才步行至此,更是花了不少时间。


 


他啧了一声,端着那把锉掉了编号的枪站了起来。


在混乱中冲出重围的最好办法,毫无疑问就是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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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本丸裡來了把不屬於這裡的刀。


 


 


先行部隊撿到他時,原本應該經由審神者的召喚才得以顯形的付喪神,不但已經擁有了完整的肉身,並且很顯然已經具備了相當可觀的練度。


 


既沒有先例,也沒有別的選擇,他們不得不將他帶了回來。據說,在硝煙散盡的戰場上被發現時,那刀還有些驚惶,然而等到他們將他帶回這裡,他臉上無疑只剩下了茫然和淡漠。


 


 


“——你是……”


 


主人凝視著那纖細的面容,遲疑地呢喃著一個名字。


 


 


說是不認識,也不太確切。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本丸,並沒有召喚過名為【宗三左文字】的刀。


 


 


 


 


 


彼岸之火


 


 


 


 


他與這裡的誰都不熟絡,卻很有禮貌。或者說,是一種不易親近的彬彬有禮。他的本體似乎受過不輕的傷,不過據主人說,由於付喪神化作實體之後身經百戰的關係,他的能力在我們這個大部份都還是新手的本丸,實屬上乘。出於謹慎,主人決定先通報上級,看看其他本丸可有哪個審神者不慎遺失了一柄左文字——這樣好的一把刀丟了,該多心疼啊。


 


 


無論如何,他暫時留下來了。


 


 


“現在人還不多,空房間是有的……這間你可以先住著。”


 


看著他低頭向我致謝,而後毫不遲疑地自己收拾起臥房,動作嫺熟、毫無疑難,我反倒有些搭不上手,只好立在門口,看著陽光將他的頭髮打成一種纖薄的淡紅色,只覺得這光景似曾相識,卻怎麼也想不真切了。


 


 


“謝謝您的諸多關照。”


“…不用客氣。反正都留下來了,就算是同伴了。”


 


 


他太漂亮,也太神秘,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


我有點不自在地別過頭。


 


對了,有件事,我與任何人都未提起——那就是早幾百年前,我與他同侍一主、有過幾面之緣的事。他對那時的主人不情不願,我總不可能對他有多熱絡。只是,到了當下,每每他向我露出那花一般淡然優美的笑容,我卻往往不知道要怎麼回應,只好假裝沒看見似的匆匆走過。


 


——爲甚麼對我笑呢?


那樣的他,理應有很多人喜愛才對。而我,即便成了人,也只是個不識風情的無趣男子。


 


 


 


主人對這把不屬於自己的刀很是寬容,囑咐我們好好待他。在我看來,說是我們關照他,不如說是我們受著他的關照才對;他在戰事和演練中的一招一式、在謀略決策中的一步一履、在平凡日常中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與天職相悖的田間勞作,處處都無可挑剔。


 


我見過很多刀,卻沒見過這樣一把。


真要說起來,我簡直都要說不出自己認識過的他,究竟是甚麼樣子了。


 


 


“過來。”


 


這話一落,我與他都遲疑了半刻。


 


“……你這樣拖著,會沾上土,不是嗎?”


 


畑番時,我看到他微蜷的長髮由肩頭滑下來,幾乎要碰到土地,不自覺地伸手撩起——他有些訝異地抬頭看我。


 


(糟了,我在做甚麼……)


 


碰到那櫻色綢緞的手指像是著了火。


 


爲了掩飾心裡陌生的綺念,沒等他回應,我捉著他的手臂、簡直是用了蠻力將他拖過來;當我動作生疏地將他綿軟的頭髮一併攏起來向上束緊,他的肩膀輕輕顫了一下。


 


或許我弄疼他了。但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我對他愈發地在意,他則依舊喜歡看著我,甚麼也不說。


 


 


 


“厲害的傢伙。真看不出來。”


 


有把從前就慣於實戰的刀,頭一次和我搭話。


 


“還以為只是擺設,沒想到這麼能打!”


 


他看著正與下個對手在武場中對打的宗三左文字,真誠地感慨道。


 


“喂,你和他以前認識吧?”


 


把視線從那蝴蝶般輕盈翻飛的身影上收回來,我看向他。


 


“別那麼瞪我,是別人說的。我對這種閒事沒興趣。只是……誒,算了。”


 


他似乎找不到很好的問話方法,乾脆就放棄。我很欣慰他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於是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必多想。


 


畢竟,我並沒有比他瞭解更多。


 


 


 


“是有人教我的。”


 


名為宗三左文字的打刀,在緊緊相抵著的劍刃另一邊向我微笑道。


 


“現在,我也可以教給你……”


 


他的說話聲很輕,眼睛卻亮亮地帶著笑,我頓覺臉紅耳熱,一個分神,被他撂倒在地。


 


 


 


 


『後悔了?』


『一把刀罷了,能有甚麼後悔的。』


『是嗎。』


『嗯。』


 


 


『義元左文字?…………是宗三嗎?』


『是宗三,對吧?真的是你……』


 


 


『幹嘛躲我?不認識我了嗎?』


 


 


『怎麼這麼笨啊,筷子要這樣拿才對!』


『你那樣怎麼翻得動土?腰再壓低一點。』


 


 


『別放棄,站起來繼續!』


『哈,這不是很能幹嘛!再砍深一點我就得去手入了。』


 


 


『……呃…你這樣也挺好看的……』


『啊——吵死了,不滿意你自己綁啊!』


 


 


 


 


 


“這可麻煩了……”


 


從現世回來的主顯出了苦惱的樣子。


 


“在剛才的緊急會議上,接到了戒備通告……”


 


他遲遲疑疑的,倒不多見。我趕忙細問他,他才一臉惋惜地開口。


 


“上頭說,最早一代被指派的審神者中,有人濫用付喪神的力量,擾亂時空,造成了叛亂……”


 


他眼神複雜地看向我。


 


“「叛亂」是指……”


“時空局的探員趕到時,當事者已被剿滅了……由跡象看來,應該是他自己召喚的付喪神所為。”


“…………這是……”


“也是不得已,不然誰會情願弒主呢?吶,很難想像吧?對你來說。”


“…………”


“也是他瀆神在先。驅使爲了阻止歷史被改變而降臨的付喪神、去做擾亂歷史之事……誒。”


 


我沉默了半刻,不由得問起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主,那麼那個本丸的刀……”


“啊啊,大部份都在戰鬥中折了碎了,可惜……不過,有少部份……”


“少部份……?”


“沒有清點到的,推測可能遺失在了時空的夾縫之中。”


“竟有這種事!難道……”


“根據那個本丸的刀賬,目前還不知所蹤的,應該有兩振。一振是宗三左文字,另一振……”


 


賦予我使命、將我召喚至此的審神者,頭一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您在擔憂甚麼?”


 


出陣回來的路上,我正坐在馬上想事想得出神,他忽然出聲,倒嚇了我一跳,差點夾緊馬肚就飛跑了出去。


 


“是有甚麼憂心事?”


 


見我不回答,他似乎更關切了。我雖然與他來往客氣,但他這樣主動找我說話,倒也是難得。說實在的,我不想忽略他的好意,但……


 


“我說啊,你……在來這之前,就認識我吧?”


 


他顯然被這沒頭沒尾的問話弄得愣了神,疑惑地看著我。


 


“我……在信長公那裡,與長谷部君有過相識…確實是有這回事。”


“我不是說這個。”


 


見他答非所問,我有些煩亂,乾脆一把捉住他的手,咄咄問道:


 


“你認識另一把壓切長谷部,對不對?”


 


這一刻,我清楚看到,他眼裡的光彩,在一時間收緊了。


奇妙的是,我身體裡那顆突突跳動的東西,在那個瞬間,似乎也停頓了一下。


 


 


 


“宗三!!等等!!——”


 


 


 


——該死的!


 


真沒想到,他跑起馬來竟比短刀還快!!


 


 


(我到底在幹甚麼?……)


 


 


 


“你跑甚麼!!小心前面——”


 


 


 


 


事情變得更複雜了。


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多少也有些責任。


 


人是找回來了,但主人的臉色可不好看。


 


(真糟……)


 


 


 


“他說是出陣時候從馬上跌下來給弄傷的……”


 


主人抬手撫著額頭,隨侍的式神曉得他偏頭疼又犯,趕忙給他遞上熱巾子。


 


我內疚地躬下身,說道:


 


“實在萬分抱歉,身為隊長卻沒有保護好……”


“他比你還要不懂得說謊,長谷部。”


“…………”


“我知道你心裡很困擾,我也是一樣,所以那時本不想告訴你……但,即便有疑惑,現在也不該刺激他呀。”


“…………實在,非常抱歉……”


“事已至此,我不打算瞞你了。”


“…………”


“長谷部,”


 


主人將抵著額角的手放下來擱在膝頭,恢復一個端坐的姿勢,儘管面容被遮掩在紗簾之後,我仍能清楚感覺到那莊嚴肅然的視線。


 


“上頭下了命令,要我「妥善處理」那把刀。”


“……!!”


 


我恭謹地伏下身,心卻已經陷入迷亂的沙沼,連說話聲都有些顫抖:


 


“主、屬下……不懂。”


 


沒有責備,他只是緩緩地歎氣。


 


 


“即是——要將不能再為審神者的力量所控制的刀……刀解的意思。”


 


 


 


 


『對不起,那個時候…』


『如果能好好道別的話……』


 


 


 


『主背叛了我們。』


『快走。』


 


 


『——走啊!』


 


 


 


『…………』


 


 


 


『後會有期。』


 


 


 


(騙人。)


(騙人。)


(騙人。)


 


 


 


『後悔了嗎?』


『嗯。』


 


 


 


 


「那時候、就熔掉了的話……熔掉了就好了!!」


「你到底在說甚麼啊?!」


 


 


 


在這個既不是真實塵世,也並非虛幻境界的地方,有一種特別的景色。身為鐵器時,我並沒有在意過甚麼春花秋月的分別,而今,當我與他共坐在鋪滿了櫻瓣的走廊之上,是世間最不可多得的美事之一。


 


重生為人的意義究竟是甚麼?僅僅爲了抵禦歷史之流被改變的話,方法恐怕還有一千種一萬種。


 


我確實沒想過能重新遇到他。


 


 


 


“原來如此,我走之後又在信長公那裡待了快十年啊……”


“嗯。後來就被燒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之後,又去了哪裡嗎?”


“很多地方……”


 


 


他的言語淡然,眼底卻帶著沉沉愁緒。想來這一路也很是孤單。


雖然身不由己,假如那時候……


 


 


“這裡的主人,你一定很喜歡吧。”


 


 


不遠處,主專門建給短刀們休憩玩耍的房間傳來現代電子音樂的聲響,連同無憂無慮的歡呼響徹了回廊。


 


 


我任由他輕輕牽住我的手。


 


柔軟又溫暖的他,向著數度我欲言又止,最後終於笑語道:


 


 


“可惜,如果……也是我的主人就好了。”


 


 


風捲挾著他近乎透明的頭髮飛舞起來。


我看過這個畫面。在很久以前。


 


那時的我,沒能好好地向他告別。


 


 


 


 


「會後悔嗎?」


「不會。」


「好。那麼就由你去送送他吧,他似乎有些怕火……」


「主,我只有一事相求。」


「你說吧。我答應你。」


「……感激不盡。」


 


 


 


 


公元二零某某年,流淌於人類血脈中的古老靈力與現代尖峰科技契合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足以將不可能之事化為真實的時代,由我所親手鍛造的一把刀,在我所侍奉的審神者的召喚下,降臨了一個付喪神。


 


 


他是我的舊識。


 


 


 


//.完.


 



那日,本丸裡來了把不屬於這裡的刀。


 


 


先行部隊撿到他時,原本應該經由審神者的召喚才得以顯形的付喪神,不但已經擁有了完整的肉身,並且很顯然已經具備了相當可觀的練度。


 


既沒有先例,也沒有別的選擇,他們不得不將他帶了回來。據說,在硝煙散盡的戰場上被發現時,那刀還有些驚惶,然而等到他們將他帶回這裡,他臉上無疑只剩下了茫然和淡漠。


 


 


“——你是……”


 


主人凝視著那纖細的面容,遲疑地呢喃著一個名字。


 


 


說是不認識,也不太確切。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本丸,並沒有召喚過名為【宗三左文字】的刀。


 


 


 


 


 


彼岸之火


 


 


 


 


他與這裡的誰都不熟絡,卻很有禮貌。或者說,是一種不易親近的彬彬有禮。他的本體似乎受過不輕的傷,不過據主人說,由於付喪神化作實體之後身經百戰的關係,他的能力在我們這個大部份都還是新手的本丸,實屬上乘。出於謹慎,主人決定先通報上級,看看其他本丸可有哪個審神者不慎遺失了一柄左文字——這樣好的一把刀丟了,該多心疼啊。


 


 


無論如何,他暫時留下來了。


 


 


“現在人還不多,空房間是有的……這間你可以先住著。”


 


看著他低頭向我致謝,而後毫不遲疑地自己收拾起臥房,動作嫺熟、毫無疑難,我反倒有些搭不上手,只好立在門口,看著陽光將他的頭髮打成一種纖薄的淡紅色,只覺得這光景似曾相識,卻怎麼也想不真切了。


 


 


“謝謝您的諸多關照。”


“…不用客氣。反正都留下來了,就算是同伴了。”


 


 


他太漂亮,也太神秘,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


我有點不自在地別過頭。


 


對了,有件事,我與任何人都未提起——那就是早幾百年前,我與他同侍一主、有過幾面之緣的事。他對那時的主人不情不願,我總不可能對他有多熱絡。只是,到了當下,每每他向我露出那花一般淡然優美的笑容,我卻往往不知道要怎麼回應,只好假裝沒看見似的匆匆走過。


 


——爲甚麼對我笑呢?


那樣的他,理應有很多人喜愛才對。而我,即便成了人,也只是個不識風情的無趣男子。


 


 


 


主人對這把不屬於自己的刀很是寬容,囑咐我們好好待他。在我看來,說是我們關照他,不如說是我們受著他的關照才對;他在戰事和演練中的一招一式、在謀略決策中的一步一履、在平凡日常中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與天職相悖的田間勞作,處處都無可挑剔。


 


我見過很多刀,卻沒見過這樣一把。


真要說起來,我簡直都要說不出自己認識過的他,究竟是甚麼樣子了。


 


 


“過來。”


 


這話一落,我與他都遲疑了半刻。


 


“……你這樣拖著,會沾上土,不是嗎?”


 


畑番時,我看到他微蜷的長髮由肩頭滑下來,幾乎要碰到土地,不自覺地伸手撩起——他有些訝異地抬頭看我。


 


(糟了,我在做甚麼……)


 


碰到那櫻色綢緞的手指像是著了火。


 


爲了掩飾心裡陌生的綺念,沒等他回應,我捉著他的手臂、簡直是用了蠻力將他拖過來;當我動作生疏地將他綿軟的頭髮一併攏起來向上束緊,他的肩膀輕輕顫了一下。


 


或許我弄疼他了。但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我對他愈發地在意,他則依舊喜歡看著我,甚麼也不說。


 


 


 


“厲害的傢伙。真看不出來。”


 


有把從前就慣於實戰的刀,頭一次和我搭話。


 


“還以為只是擺設,沒想到這麼能打!”


 


他看著正與下個對手在武場中對打的宗三左文字,真誠地感慨道。


 


“喂,你和他以前認識吧?”


 


把視線從那蝴蝶般輕盈翻飛的身影上收回來,我看向他。


 


“別那麼瞪我,是別人說的。我對這種閒事沒興趣。只是……誒,算了。”


 


他似乎找不到很好的問話方法,乾脆就放棄。我很欣慰他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於是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必多想。


 


畢竟,我並沒有比他瞭解更多。


 


 


 


“是有人教我的。”


 


名為宗三左文字的打刀,在緊緊相抵著的劍刃另一邊向我微笑道。


 


“現在,我也可以教給你……”


 


他的說話聲很輕,眼睛卻亮亮地帶著笑,我頓覺臉紅耳熱,一個分神,被他撂倒在地。


 


 


 


 


『後悔了?』


『一把刀罷了,能有甚麼後悔的。』


『是嗎。』


『嗯。』


 


 


『義元左文字?…………是宗三嗎?』


『是宗三,對吧?真的是你……』


 


 


『幹嘛躲我?不認識我了嗎?』


 


 


『怎麼這麼笨啊,筷子要這樣拿才對!』


『你那樣怎麼翻得動土?腰再壓低一點。』


 


 


『別放棄,站起來繼續!』


『哈,這不是很能幹嘛!再砍深一點我就得去手入了。』


 


 


『……呃…你這樣也挺好看的……』


『啊——吵死了,不滿意你自己綁啊!』


 


 


 


 


 


“這可麻煩了……”


 


從現世回來的主顯出了苦惱的樣子。


 


“在剛才的緊急會議上,接到了戒備通告……”


 


他遲遲疑疑的,倒不多見。我趕忙細問他,他才一臉惋惜地開口。


 


“上頭說,最早一代被指派的審神者中,有人濫用付喪神的力量,擾亂時空,造成了叛亂……”


 


他眼神複雜地看向我。


 


“「叛亂」是指……”


“時空局的探員趕到時,當事者已被剿滅了……由跡象看來,應該是他自己召喚的付喪神所為。”


“…………這是……”


“也是不得已,不然誰會情願弒主呢?吶,很難想像吧?對你來說。”


“…………”


“也是他瀆神在先。驅使爲了阻止歷史被改變而降臨的付喪神、去做擾亂歷史之事……誒。”


 


我沉默了半刻,不由得問起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主,那麼那個本丸的刀……”


“啊啊,大部份都在戰鬥中折了碎了,可惜……不過,有少部份……”


“少部份……?”


“沒有清點到的,推測可能遺失在了時空的夾縫之中。”


“竟有這種事!難道……”


“根據那個本丸的刀賬,目前還不知所蹤的,應該有兩振。一振是宗三左文字,另一振……”


 


賦予我使命、將我召喚至此的審神者,頭一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您在擔憂甚麼?”


 


出陣回來的路上,我正坐在馬上想事想得出神,他忽然出聲,倒嚇了我一跳,差點夾緊馬肚就飛跑了出去。


 


“是有甚麼憂心事?”


 


見我不回答,他似乎更關切了。我雖然與他來往客氣,但他這樣主動找我說話,倒也是難得。說實在的,我不想忽略他的好意,但……


 


“我說啊,你……在來這之前,就認識我吧?”


 


他顯然被這沒頭沒尾的問話弄得愣了神,疑惑地看著我。


 


“我……在信長公那裡,與長谷部君有過相識…確實是有這回事。”


“我不是說這個。”


 


見他答非所問,我有些煩亂,乾脆一把捉住他的手,咄咄問道:


 


“你認識另一把壓切長谷部,對不對?”


 


這一刻,我清楚看到,他眼裡的光彩,在一時間收緊了。


奇妙的是,我身體裡那顆突突跳動的東西,在那個瞬間,似乎也停頓了一下。


 


 


 


“宗三!!等等!!——”


 


 


 


——該死的!


 


真沒想到,他跑起馬來竟比短刀還快!!


 


 


(我到底在幹甚麼?……)


 


 


 


“你跑甚麼!!小心前面——”


 


 


 


 


事情變得更複雜了。


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多少也有些責任。


 


人是找回來了,但主人的臉色可不好看。


 


(真糟……)


 


 


 


“他說是出陣時候從馬上跌下來給弄傷的……”


 


主人抬手撫著額頭,隨侍的式神曉得他偏頭疼又犯,趕忙給他遞上熱巾子。


 


我內疚地躬下身,說道:


 


“實在萬分抱歉,身為隊長卻沒有保護好……”


“他比你還要不懂得說謊,長谷部。”


“…………”


“我知道你心裡很困擾,我也是一樣,所以那時本不想告訴你……但,即便有疑惑,現在也不該刺激他呀。”


“…………實在,非常抱歉……”


“事已至此,我不打算瞞你了。”


“…………”


“長谷部,”


 


主人將抵著額角的手放下來擱在膝頭,恢復一個端坐的姿勢,儘管面容被遮掩在紗簾之後,我仍能清楚感覺到那莊嚴肅然的視線。


 


“上頭下了命令,要我「妥善處理」那把刀。”


“……!!”


 


我恭謹地伏下身,心卻已經陷入迷亂的沙沼,連說話聲都有些顫抖:


 


“主、屬下……不懂。”


 


沒有責備,他只是緩緩地歎氣。


 


 


“即是——要將不能再為審神者的力量所控制的刀……刀解的意思。”


 


 


 


 


『對不起,那個時候…』


『如果能好好道別的話……』


 


 


 


『主背叛了我們。』


『快走。』


 


 


『——走啊!』


 


 


 


『…………』


 


 


 


『後會有期。』


 


 


 


(騙人。)


(騙人。)


(騙人。)


 


 


 


『後悔了嗎?』


『嗯。』


 


 


 


 


「那時候、就熔掉了的話……熔掉了就好了!!」


「你到底在說甚麼啊?!」


 


 


 


在這個既不是真實塵世,也並非虛幻境界的地方,有一種特別的景色。身為鐵器時,我並沒有在意過甚麼春花秋月的分別,而今,當我與他共坐在鋪滿了櫻瓣的走廊之上,是世間最不可多得的美事之一。


 


重生為人的意義究竟是甚麼?僅僅爲了抵禦歷史之流被改變的話,方法恐怕還有一千種一萬種。


 


我確實沒想過能重新遇到他。


 


 


 


“原來如此,我走之後又在信長公那裡待了快十年啊……”


“嗯。後來就被燒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之後,又去了哪裡嗎?”


“很多地方……”


 


 


他的言語淡然,眼底卻帶著沉沉愁緒。想來這一路也很是孤單。


雖然身不由己,假如那時候……


 


 


“這裡的主人,你一定很喜歡吧。”


 


 


不遠處,主專門建給短刀們休憩玩耍的房間傳來現代電子音樂的聲響,連同無憂無慮的歡呼響徹了回廊。


 


 


我任由他輕輕牽住我的手。


 


柔軟又溫暖的他,向著數度我欲言又止,最後終於笑語道:


 


 


“可惜,如果……也是我的主人就好了。”


 


 


風捲挾著他近乎透明的頭髮飛舞起來。


我看過這個畫面。在很久以前。


 


那時的我,沒能好好地向他告別。


 


 


 


 


「會後悔嗎?」


「不會。」


「好。那麼就由你去送送他吧,他似乎有些怕火……」


「主,我只有一事相求。」


「你說吧。我答應你。」


「……感激不盡。」


 


 


 


 


公元二零某某年,流淌於人類血脈中的古老靈力與現代尖峰科技契合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足以將不可能之事化為真實的時代,由我所親手鍛造的一把刀,在我所侍奉的審神者的召喚下,降臨了一個付喪神。


 


 


他是我的舊識。


 


 


 


//.完.


 



說來唐突。我喜歡上一個人類。



他是我的主人。也是很多其他刀靈的主人。儘管只是其中之一,並不妨礙我認為自己對他來說多少有些特別——畢竟我是在此侍奉他的第一把刀。



主人年紀輕輕卻能力過人。不但對被召喚至此的每一把刀的來龍去脈都瞭若指掌,這偌大本丸內的出陣後勤、出兵演練、晝起夜伏、大小事宜,他都能安排得巨細無遺、井井有條。無論是多麼繁複的事務,都好像被預先仔細籌劃過,最後總能分毫不差地執行;我佩服他的才學和聰敏,他卻往往淡淡回以一笑,並不誇耀。我想,他不正是世間所謂謙遜之人嗎。



對於初次以肉體凡身行走人世的我們,他可以說是善待有加,不要說是日常起居或者田間勞作,就連用筷子這種小事,都孜孜不倦地親自教導。我不像有些年資甚長者那樣愛面子,在我心底,甚至希望他多注意我一些、多關照我一些才好;哪怕因為些許芝麻綠豆的小事與我多說兩句,我也能開心好半天。



安定總笑我是飛蛾撲火。太傻了!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可我已經有了這人的身軀,裡頭自然也有顆癡狂的心吧——與他是一樣的,不對嗎?


只要與他一樣,總有一天會被他明白的,不是嗎?



但我也有對他不喜歡的時候。就比如,他總是對每把刀都太溫柔、太得體、太討他們喜歡的地方。我猜想審神者的工作大致也包括了對每個付喪神都關懷以待、小心安撫,好讓他們忠誠懇切地為他效忠——我並不在乎!坐在他懷裡耍賴撒嬌、與他在花前月下對詩飲茶、扶著他的手和腰教他射箭使刀、甚至在夜裡去他的寢房大膽求歡的傢伙,我哪個都不是。



“主上,”



我不厭其煩地問,就像他不厭其煩地答。



“我是不是最可愛的?”



他摸摸我的頭,笑得與初見那天毫無二致:



“當然。你是最可愛的。”



依然是這句話。我心滿意足地挽住他的手。



“那麼,”



我由下往上看著他那對琉璃珠一樣明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鼓起勇氣問道:



“主人,能不能告訴我您的名字?”


“名字?”


“是呀,不是說,人類交換了名字的話,就像交換魂魄,再也不能分開了。”



我貪心地說道。一邊將他挽得更緊,怕他說出拒絕的話。



“這樣啊……但我既沒有名字,也沒有魂魄,要怎麼與你交換呢?”



我愣愣地看著他。



“如果是編號的話,倒是有一個……但你要來有甚麼用呢?那只在維護和歸檔的時候用得到。”



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他依然那樣和煦、親切、一絲不苟地笑著,與我初見他時,沒有分毫差別。



“可、可是……”



我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快要哭出來。



“我對主人您,喜……”






【STOP: c0000021a {Fatal System Error}】


【The initial session Process or system process terminated unexpectedly with a status of 0*00000000(0*C0000001 0*001003a8)】


【The system has been shut down.】






『哇啊,甚麼情況,竟然整個當掉了。不是說容錯率有99.98%的嗎?』


『不知道誒,要叫開發部的過來嗎?』


『好不容易自動運營到第300天,這下又要重來了啊。』


『前面的檔案不能接上去用嗎?』


『雖然不是活物,付喪神是很敏感的電波哦,被察覺的話整個本丸都得刪檔了……還是保險點吧。』


『真是麻煩啊。不過這次到底是甚麼原因?』


『不太確定,不過看樣子可能是出現了目前的數據庫處理不了的情報……』


『連3.0 beta版也應付不了嗎?到底是甚麼東西那麼厲害啊?』


『哈哈,誰曉得……』







——我的名字是加州清光。是河川之子。雖然不好上手,不過能力一流——正在招募可以把我打扮漂亮的人哦。



——您就是我的主人嗎?



——請多關照啦。







//.完.


 


 


 


 


爲了提高效率和避免浪費,政府開發了審神者系統。在經歷了無數次的升級、糾錯、完善和更新換代之後,AI審神者在技術層面上已經達到了幾近萬無一失的程度。



只要沒有被誰給付諸真愛的話,並不能真正懂得人類的它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






我上學時候沒有主修過美術,但總記得隔壁課愛好藝術和解剖的歌仙前輩說過的話:美麗的人,就讓他們活在畫裡。我覺得這話很妙。雖然並不完全理解,但並不妨礙我覺得它很有道理。



不管怎麼樣,審訊桌另一頭的這位仁兄顯然是沒領教過如此感性的箴言。盯著桌上排得滿滿、幾乎快要擺不下的一大堆證物照片——不得不承認這傢伙在攝影方面還挺有造詣的,雖然是無證營業——嫌疑人一言不發。



“被人家的經紀人逮個正著啊……竟然混在攝像團隊裡,不是第一次了吧。你有律師嗎?”



他低下頭,似乎又不打算說話了。我其實是可以理解他的沉默以對,畢竟不是每個人在自己的癖好被公之於眾的時候都能坦然處之的。說實在的,比起內衣小偷、公廁偷窺狂之類的,迷戀一個漂亮偶像,實在算不上甚麼難以啟齒的事,對不對?當然,如果沒在自己臥室四面牆和天花板上都貼滿來路可疑的非官方照片的話,他大概多少可以更體面一些。


我不得不對著自審訊開始就坐在他對面,還甚麼意見都沒發表過的長谷部前輩苦笑了一下。我其實不明白爲甚麼暴力犯罪應對課的頭兒會出現在這裡。他的面色不善,但也沒有流露出甚麼特別的情緒。



“現在老實承認的話……”


“我…我只是太喜歡他了……”



分量不輕的金屬桌子發出巨響。倒在地上的還有臺燈、椅子和被銬在上頭的嫌犯。


前輩本來就是個高挑挺拔的男子。他單腳踏在桌沿上,對著地上那個嚇呆了的傢伙居高臨下地說話,氣勢上可以說是威嚴又恐怖,就像萬里無雲的天氣裡突然登陸的風暴一樣讓人措手不及:



“閉嘴。”



我也被嚇愣了,坐在椅子上忘了該說的話。我就那樣看著他抬手把卷宗甩到那個倒楣傢伙腦袋上,然後轉身走出去,臨走扔下一句:“給那渣滓派個律師。保管讓他蹲號子的那種。”





第二天晚上的部門聯誼,我又看到了這位前輩。他幾乎只是露了個臉就找了個藉口起身。出於我自己也不太理解的好奇和衝動,我跟了過去,在門外喊住他。



“前輩!我可不可以搭你的車?”



見他懷疑地轉頭,我連忙雙手合十,笑眯眯地懇求道:



“拜託拜託。您要回去局裡加班吧?我也有份報告沒寫,明天交不出的話會被課長罵死的……好不好?”



我敢這樣開口,其實也是看准了他是個不誇耀的好人。不出所料,他雖然有點莫名,但還是讓我上了車。



“我要先繞一下,去個地方才回去,你等不及的話自己叫出租車。”


“不會不會。”



伴著他一句輕淡的“是嗎”,車子緩緩地發動,從滿是居酒屋的熱鬧小路,駛入了更加輝煌的城市夜色之中。





“處理好了嗎。”


“甚麼?……啊,是指那個stalker嗎?已經認罪了……”


“哼。”



而我想問的問題還憋在肚裡。在路口等一個大紅燈的時候,窗外一棟商業建築的外牆大屏幕上,閃現出一張眼熟的面容。



“啊!前輩快看,是那個……”



順著我的手指,他也望向那片在夜空的映襯下、格外鮮明光亮的電子螢幕;然而,那上面的人,卻比螢幕本身更加耀眼。


——或許在那位跟蹤狂先生看來,更為如是吧。我忽然聯想至此,不禁覺得有點胡扯,忍不住笑了一下;當我一回頭,卻發現此刻的長谷部前輩,正流露出一種我前所未見的神情。



這個向來嚴格謹慎、不苟言笑的男人,凝視著那個幾乎完全由一般男子所不可能駕馭的粉紅色構築而成的香水廣告,眼眸隨著畫面光線的變化而微微閃爍——



“前輩也喜歡嗎?藝人甚麼的……”


“嗯?……啊,我沒甚麼興趣。”


“說得也是。不過還真是漂亮啊,我看過他演的時代劇誒,雖然只是客串演員。”


“哼…別被迷惑了,漂亮的東西都很麻煩的。”


“咦?是這樣嗎?”



綠燈大亮。車子重新動起來。我有些不捨地探出腦袋追著那個逐漸在身後遠去的屏幕看,忽然靈光一閃,扭過頭假裝是開玩笑地問道:



“前輩,經驗之談?”


“甚麼?”


“前輩爲甚麼不結婚呢?明明這麼受歡迎的說。”


“哈,你是不是搞錯人了。”


“是真的,是真的哦……我們課的女孩子……”



見他沒有反感,我大膽地閒扯起來。沒過多久,他在一片商業建築聚集的地界停下車,而後甚麼也不做,也沒有任何指示,只是向後靠在座椅上,好像在等待甚麼一樣,點起了一根菸。


我從沒見過他如此放鬆的樣子。



“前輩,來這裡是……?”


“啊啊,沒甚麼。一點後續處理而已。你就當沒看到吧。”



我識相地緘口,接過他遞的菸。


不一會兒,有人走過來敲了敲車窗。他把窗戶放下去一點,一手遞給外頭的人一個不大的不透明紙袋,一邊低聲說道:



“用膠捲的都在這了。除了要做呈堂證供的部份,他電腦裡的我已經都叫人清理了。”



外面的人恭敬而小心地對他道謝,聲音很小。


前輩停頓一下,本想去轉車鑰匙,皺了皺眉仿佛想起甚麼似的,對那人又說了句:



“還有,跟他說……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記得拉窗簾。”





我其實不懂得甚麼才叫戀愛中人。終日沉迷偶像或是跟剛認識的人逢場作戲,很顯然他兩種都不是。但他身上有種獨特的氣息,讓我覺得他不同於周遭分分合合的一對對。但我說不出來那是甚麼。



當我喝著他從販賣機裡拿出來遞給我的特濃炭燒咖啡(早知道就不扯謊說要半夜加班),他背靠在車門上,抽出那包菸裡的最後一根。眼前是港口觀景區看海最棒的位置。橫跨海灣的大橋上燈光如星,漆黑的海水拍打著人造的堤岸,發出一陣陣溫柔的迴響。



“上高中時候認識的。”


“你別看他在電視和照片裡那麼……其實性格壞得很。在班裡作威作福的。”


“就連雙筷子都要別人幫他跑腿……”


“要不是因為同班的傢伙們都是老好人……哼。”


“不過,也沒所謂……對我來說。反正他就是那樣。”


“啊?你說後來?沒有後來了。”


“上大學前就分手了。就是這樣。”


“有甚麼好為甚麼的啊……啊?不然你還想我去捅給媒體啊?我沒那麼閑。”


“再說那麼久以前的事誰會當回事。說不定他自己都忘了。”


“反正他就是容易招惹蟲子,然後每次都是我去給他抓蟲子……煩死了。”


“記得我跟你講過的吧,就說了……漂亮的東西,都很麻煩。”


“所以說這樣就好。”


“真的。”




他講完了。我陪他站在那裡,看著遠處的城市投向天空的那一道又一道炫目的光束。不知疲倦。



他靜靜看著。仿佛在那萬千星火之中,屬於他的那一顆,也在灼灼地閃爍。







//.end.



和之前Lala上的學園刀劍有些許關聯。大概是那之後過了很多年吧。



總是聽同一個人說個不停的話,難免會厭煩,對吧。




“謝謝。”



不愛說話的孩子沒有像往常那樣頭也不回地走開,而是滯在那裡,靜靜看著他,倒讓他有些莫名。



“怎麼了?”



他只好停下手裡的事抬頭去看。對方沒甚麼表情,只是望著他的眼神閃爍,好像對他有一千句話要說,卻忽然忘記了五十音。



“……”


“怎麼了,俱利ちゃん?”


“……”


“……啊……那是因為,你幫我拿來了我需要的東西,所以在感謝你的意思。”


“……”


“也是誇獎大俱利伽羅是個好孩子的意思。”


“……”


“……有點難理解嗎?也對……人類的禮儀很複雜呢。不用勉強,需要的時候照做就行了哦。”


“……”


“俱利ちゃん?……是不是嫌我話太多了?哈哈。”


“光忠。”


“嗯?”


“不用謝。”


“…………誒、——”





//.完.







哪個混蛋教你說這話的時候要chu的。送去刀解了。





本丸來了個新主人。



是大清早的事。一般來說,我們是不會起這麼早的。主人自稱“幾點起床幾點才是一天的開始”主義者,雖然不太明白確切的含義,但我們認為那應該是某種不必深究、只要遵從內心的做法,以至於時計這種東西在我們本丸基本上沒有太大意義。



直覺而言,新主人大概就是那種所謂“雖然不太熟悉但一看就知道很厲害”的人物。他的年紀略長,氣度非凡,隨身帶著俊俏伶俐的人形式神,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進來的——就像我也不知道原先的主人每次都是從哪個門踏進來的一樣,對於反正也不能自由離開這裡的付喪神來說,不是甚麼值得深究的大問題。



“那個、請問……”


“你們的審神者回現世做述職報告去了,我是臨時代班的,不必緊張。”



沒等近侍問完,新主人就簡潔明瞭地給出了解釋。



“不過,也別太放鬆了。”



他身側的式神恭敬地抱著厚厚一沓文書模樣的東西。



“說是‘代班’,其實也有‘代理整頓’的意思……雖然我不經常做這種工作,不過看在是自己後輩的份上,會儘量對你們手下留情的。”



被聚集到前廳的刀群被那種輕描淡寫的氣勢深深震懾了。圍在後面的幾把短刀緊緊拽住了我的衣服。



“那麼,首先從……嗯?”



從打招呼起就一個微笑都沒有過的新主人,剛一坐下,便皺起了眉頭。



“…………這是……”



後面不知是誰發出了“誒呀、忘了”的聲音。一臉被甚麼東西咯到的表情的新主人看著式神從坐墊下面掏出來的電子遊樂設備,最終不發一言。





“首先檢查一下日常運營。把當番表給我看看。”


“請……請過目。”


“……這是他寫的嗎。字寫成這樣怎麼看得清啊。”


“呃,主人說自己不太擅長書寫文字……”


“這個‘hsb’是誰?”


“是指打刀·壓切長谷部。”


“給國寶重器亂起甚麼英文代號啊。……‘咪’又是誰?”


“太刀·燭臺切光忠。”


“又不是貓……怎麼還有個‘咖喱’?”


“啊,那個也是伊達家的……”


“是想氣活政宗公嗎?等等這裡怎麼還畫了個蜜蜂……算了,當我沒問。”



新主人臉上已經有些掛不住了。但是很快地,他發現了更明顯的問題。



“爲甚麼這把刀的畑當番頻率這麼高?”



誒呀……這要怎麼說呢。我為難地低下了頭。



“沒甚麼啦,只是他最近的猜拳運比較差而已……”



審神者手裡的當番表被稀裡嘩啦地捏成一團。




新主人的整理整頓工作在進入到倉庫的時候陷入了更嚴重的膠著。



“……這是怎麼回事。”


“啊,這些是出陣帶回來的刀……”


“我知道。我需要解釋的是這個數量。”


“呃?”



勉強站立在幾乎已經無處下腳的倉庫裡,新主人的耐性顯然開始加速流逝。



“單個本丸可以存放的刀的數量是有限的,這你們應該知道的吧?”


“那個、有的時候,難免會撿到重複的個體……”


“那也——沒必要留著十幾把同樣的刀吧。”


“主人說過撿到這把的話一律帶回來,無需……”


“對某把刀抱有喜愛之情我可以理解,但也要考慮自己的實力啊。留著這麼多想幹甚麼?每把都用來召喚付喪神嗎?”


“主人說每召喚四個就可以湊一桌……”


“够了。除了有練度的那把之外全給我刀解。”


“誒——”


“發出那種聲音也沒用。我親自來。”



不過,話是這樣說,我們再見到新主人,已經是幾乎兩個晝夜之後的事了。


他沒有詳述倉庫裡的細節。不過從他的臉色看來,應該是發現了我們主人藏在刀庫各個角落、數以百計的那些戰利品吧。當然,全都不是唯一一把。


真要全部刀解,恐怕倒也是一樁耗時耗力的事呢。從他貼在刀庫門口、親筆所書的【一神一刀·嚴禁收留重複品】的告示上,我們充分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不過,說真的,新主人還真是有兩把刷子。


雖然一早就有了刀譜,但就算翻爛了那本書也從未真正出現在我們這兒的刀,沒過多久就陸續成為了夥伴。不是要說咱們自己的審神者運道不怎麼樣的意思。但是跟這位比起來,恐怕真的要去燒香拜佛、看看面相了。



“刀庫堵成那樣,誰會來啊。”



新主人一邊重寫當番表,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



第一次知道還有內番輪值表這種東西存在的我們過上了不必再靠包剪錘決定第二天日程的生活,連帶著出陣的效率也比以往提高了三倍不止——真難想像,難道別的本丸都過著這樣井井有條的生活嗎?


當然,並不是說我們就不喜歡原本的審神者了。畢竟每次夏景期間例行的流水素面大會我們還是非常中意的。



哦對了,庭院水池裡的備用活糧,在新主人的決斷下,已經全部被撤換成了非常漂亮的觀賞用鯉魚,新主人臨走前,還在池邊樹上還留下一張“這樣的話就算是你多少也能變得風雅一些了吧,不用謝”的紙條。


啊,主人看到的話一定會很感動吧。不過還是不要告訴他用了多少小判好了。





//.完?




其實後來新審回去的時候還遇到了時空擁堵,怎麼都回不去自己本丸,後來怎麼解決的呢?


在刀刀的好心指引下,新審發現本丸大將房間暖桌下竟有個時光機。(←違禁品)





真掰不下去了。明天看不順眼估計就删了。Bye。






雖然有點唐突、不過,


 


——你怕我嗎?


 


 


 


ある日の刀と僕 


 


 


 


曾幾何時,於我共度良宵的孩子蜷在我懷裡,一臉認真地問:你殺過人嗎?


 


我看著他撲閃的眼睫,用一種盡可能讓他覺得只是戲言的聲音答道:啊啊,殺過哦。


 


當他不死心地追問我殺過幾人時,我伸手捏住他那細細的脖頸,注視著他眼中升騰而起的驚惶,一邊微笑著慢慢用力,說道:很多。


 


 


所謂「審神者」的工作,本質上跟我的老本行差不多,只不過對手不是人類——大部份的時候,也不需要我親自動手。被偶然發掘了能力的我,絕對不是政府的首選,但據說當時“這邊”的形勢吃緊,已經顧不了那麼多,才把我打發了過來。我說不上非常慶倖,但能活下來總是好事;除了和以前一樣要接受7/24的嚴密監視,這裡的生活於我而言可以說是非常平和。


 


算不上甚麼重獲新生。我並不感到歡欣雀躍,但也沒甚麼過多的抗拒。


畢竟,在這世上,留給我的選擇不多。


 


 


 


“您好像很討厭我。”


 


例行的作戰會議過後,我從背後叫住了他。


 


“石切丸大人。”


 


他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敬稱中停下了腳步。


爲了盡好本職,我在這裡往往以主人自居,但有的時候,我也會這樣調侃他。並不是說我蔑視他身為禦神刀的身份,一定要說的話,只是好奇罷了。


 


——我已經見識過了地獄和惡鬼,假如有朝一日能真正和神有所深交,或許時不再來。


 


“我並不討厭任何人。”


 


他的微笑含蓄,聲音平靜,對我的撩撥視若無睹。


 


“真的嗎?我以為神刀會厭惡這種味道。”


 


院中正是通過某種人造力量營造出來的春日美景。廊下的風中傳來了新生植物的腥氣,輕輕拂起他端莊的衣襬。我定定地看著他。我已經看過無數居高臨下、帶著審判意味注視我的雙眼,眼前身份高貴、神色靜謐的他,卻讓我難得地有些神經緊繃。


 


而最終,他只對我淡笑道:


 


“慈悲也是神,浴血也是神,有甚麼喜歡,有甚麼厭惡?您怎麼看自己,才最有意義。”


 


我垮下肩膀認輸地一笑。


果然,在這偌大本丸之中,他一早便看穿了我。


 


“是我失禮了。”


 


我走上前去,冷不防捉住他籠在寬大袍袖裡的手牢牢握著;他沒料到我有此一舉,反射性地想將手抽回去,我卻並不饒放,只握得更緊了些。


 


“我不懂得甚麼因果報應,”


 


在他真的開始慍怒之前,我望著他的眼睛笑言道:


 


“但是——雙手染滿他人鮮血的我,恐怕不會有甚麼善終,您說是不是?”


 


 


 


 


 


有把刀碎了。


 


並不是戰略所迫。坦白說,只是意外。


 


有把短刀已經泣不成聲,說是如果不是爲了保護自己的話,他就不會……


我摸摸他的腦袋,叫他回去睡覺。


 


“你在這裡我會修不好他。”


 


我不擅長應付小孩子的眼淚。雖然我曉得他實際上比我大個幾百歲也不止——保險起見,援引審神者粗略就職手冊,我應當儘量不把他們當作真正的人類看待。


當然也就是那麼一說。


 


“對不起……主上。”


 


他抽抽噎噎地走了出去。


 


 


我其實沒有辦法修好那把刀。不如說是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還原。我所能做的不過是按照刀譜所述,在一把分毫不差的全新刀身上,再度召喚那個流失在時空中的物靈而已。


 


沒有情感的接續。沒有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身為人的自我意識。沒有來到這個本丸之後的任何記憶。一切都得重新再來。對誰都不算是皆大歡喜。


 


但他們還是欣然接受了他,並且恭敬誠懇地對我說了“謝謝”。


或許刀的想法和我們不一樣。也可以說是種幸運。如果是人的話,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主上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第二把」的好奇心比第一位要強些。得閒時,他坐在我身旁如此問道。


 


“爲了贖罪。”


 


他困惑眨眼的樣子和人類的幼子像極了。


 


“主上犯了甚麼罪?”


“違背命令去救同伴,導致極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的罪。”


“難道任務比同伴還重要嗎?”


“哈哈,你要學的事還很多。”


 


我伸手拂去落在他眉眼邊的一片花瓣。


 


“雖然這樣說有點殘酷,但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在極端情況的戰場上,我也是有權讓你們碎刀的。”


 


他的身軀不出所料地一震。我想起了在我臂彎裡嚇得瑟瑟發抖的少年,忍不住笑了起來。簡直都有點懷念現世的生活了。那種放縱的溫暖和繾綣,似乎已經是遙遠的回憶。


儘管我其實從沒記住過他們中任何一人的名字。


 


“所以說,別讓我為難,好好地保護自己得來不易的性命——”


 


我在他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個沒有深意的吻。


 


“到了那時,你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可你爲甚麼要哭呢?)


 


 


回憶和血一道湧出身體的感覺,很奇妙。


 


當我意識到自己不必再背叛任何人,不禁有些欣慰。


 


 


至少他們學會了生命是如何重要。只會殺人的刀不會懂得去珍惜的東西,他們已經比我更牢地握在手中,再也不是無血無淚的怪物了。


 


 


再也不是,像我一樣,失心的野獸了。


 


 


 


 


『別哭了』


 


 


『快逃吧』


 


 


 


扭曲的時空和散發著鐵銹味的記憶在眼前被融成一片。他們終於消失在了我的視野裡。


 


 


吶,早就說過了——我是不會有善終的,對吧。


 


 


 


//.完.



 


 


之前的遊戲宅審


各個篇目之間沒有關聯,只是想塑造一些不同的審


輕鬆可愛的本丸和血腥惆悵的本丸,都是存在的



這篇裡頭是前·秘密雇傭兵出身的審


因為在任務中唯一一次違反命令去救隊友


被判有罪


在被處決之前發現有靈力的強烈波動


由死刑改為在時空局無期服役


同時要接受永久性監視


是個很複雜的角色


身為審,有盡職嚴酷的一面,但並沒有把刀看成是純粹的殺人工具


身為人,內心受著嗜血的戰爭野獸和人性良知的雙重折磨


之所以告訴刀“性命是很重要的”,也有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在不會用人類的眼光評判自己的刀手中結束這個扭曲生命的意思在


一個苦苦的故事


不過我自己很喜歡。






嘛,反正我在局裡是吊車尾,所以自己的本丸悠閒一點也沒事吧。有的時候呢,由於已經養育成熟的刀出陣和遠征都不需要我的遠程援護,也會有因為沒有事做而宅在本丸裡自娛自樂、打發時間的情況。因為戰績太過普通、也不是甚麼重點保育對象,沒辦法申請到和現世的網絡相連的許可,我往往會選些只需要單機就能玩很久的遊戲。有一次,我的代理近侍刀饒有興趣地盯著我在玩的某個即時戰略game看了很久;他禮貌地指著屏幕中的TC建築問道:主,這也是您的本丸吧?我驚訝於他的觀察力,解釋說這叫做城鎮中心,是陣營的核心部份,作用是產出村民和研究升級項目以演進到新的時代。他認真地點點頭,而後問道:“甚麼是“產出”村民?”我愣了一下,他繼續探究道:“難道,村民也可以像刀一樣被煅出來嗎?真是奇妙……”我已經有點冒汗了,卻想不出甚麼既合理又浪漫的方法來解釋這個事關人倫的嚴肅問題。畢竟刀又不能生刀寶寶,他要怎麼理解呢?不過,爲了彌補他的這份天真和好奇,我相繼又耐心地解釋了那些個房屋、兵營、馬廄、教堂、兵器廠、集市等等建築的不同作用,還有如何種植、採礦、打獵等等,甚至還向他演示了怎麼派兵攻打其他的城鎮,似乎讓他很是驚奇。“要是我們也有這些就好了呢!”最後,他微笑著感慨道。的確,由時空局分配下來的戰鬥基地,初始狀態都是100%統一標準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很樂意投入些有趣的建設,讓這裡也變得與眾不同起來,畢竟他們好不容易用這人身走一遭,苦短也……享樂也……正想著,正職近侍刀出陣歸來,正要向我報告。我靈光一閃,向他說道:“我想到了,長谷部!這周開始是戰略遊戲)強化月,大家都要開始努力!你就和宗三一組吧。說明書在這個文檔裡,你好好研究下然後教給大家!我想起來局裡今天要開會,先走了。”我一面召喚狐之助幫我開門,一面向他們揮揮手,全然罔顧後面傳來的“誒?……等、等等啊主!這說明書全是洋文啊主!!請留步——”的悲鳴。




 


審神者的同行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出於各種考量,要儘量避免現代科技產品對時空夾縫的介入。他們主將的能力上乘,性格還好,就是有點粗心大意,本丸不時四散著他從現世夾帶過來的種種物件。只是些普通書冊玩具倒也算了,有時不慎落了個功能豐富的電子產品,往往讓本丸鬧騰個好幾天。


 


 


“然後呢,那位女子因為家族中人不斷阻撓他們的婚事,便與心愛的青年私奔出逃……”


“哇……”


 


短刀部隊似懂非懂地發出了整齊的感歎聲。


 


“請不要傳授這種沒有用的知識啊,宗近。”


 


似乎剛結束了工作的石切自回廊的另一邊走過來。沒有身著那身神官裝束,白檀中摻雜了些許出陣時殘留的鐵銹與血的香氣,慈悲和善之餘,倒也有些凌冽懾人的意味。


那禦神刀在他身邊習以為常地坐下,並不像其餘的刀那樣對他手裡正吱喳作響的物件有興趣。


 


“哈哈、我很喜歡喔,這部。”


“嗯?又是在城市中偶然相遇的男女歷經情苦最後仍然分道揚鑣的故事?”


“不不、那個已經看完了。”


“那麼,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少男少女們巧合過多的人生逸事?”


“也不是的。不過那個我也很喜歡。”


“那就是得了不治之癥的年輕女子遇到了理髮屋的……”


“誒呀呀,石切都要變成演劇家了,明明比我還清楚嘛。”


“請不要說得好像從沒有在我耳邊來回念叨、害得我想不知道都不行一樣。”


“哈哈哈—”


 


 


 


身為刀的生命,實在是漫長到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聊的地步。那小小屏幕內的飛速流轉的人生,卻猶如白駒過隙一般爽利閃過,還沒來得及整理出頭緒,愛恨情愁已經走向終結,令他感到新鮮甚至有趣。


 


“……宗近…”


“嗯?”


“很閑的話,去照顧馬如何。”


“誒呀,打擾到你了嗎?”


“……你在旁邊哼個不停的話,沒法集中精神完成工作呢。”


“呀,真對不起。”


“沒關係。……不過,那究竟是甚麼意思?”


“甚麼?”


“‘爱すれば、爱するほど、雾の中迷いこんで……’甚麼的。你不是一直在哼唱嗎。”


“哦呀,說實在的,我也不懂。每集的結尾都會放一遍,被稱為主題曲的東西。大概是越去愛,就越容易迷失方向的意思?”


“字面的意義嗎?”


“主人這個時代的作詩人,也還是一樣難懂呢,哈哈。”


“嗯……或許是人類的愁怨所致,我們未必可以……”


“啊、”


“怎麼了?”


“果然還是要這樣啊。”


“甚麼……”


 


——被碰觸了。


 


確實這樣感覺到的石切,在三日月面前愣住。


 


——而且,被柔軟的觸感所覆蓋的地方,還是平常連自己都鮮少會刻意去觸摸的嘴唇。不僅僅是這樣。似乎是在他分神的瞬間用舌尖有意地撫過,留下了一種奇異黏稠的濕熱。


 


“…………宗近…?”


“「        」。”


“——甚麼……?”


“呀啊,早就想試著說一次的臺詞。”


 


從主上那裡得來的、名為愛拍得……還是甚麼的玩具,如同施了術式一般、能夠反映出並不在當下發生的情景的鏡面,定格在了神情奇異的男子與女子肢體交纏、聲色晦暗的畫面上。


 


三日月牢牢地望著他,說不清是在期待他回應些甚麼,抑或純粹覺得這樣的行為很有意思。


神情凝滯的禦神刀思忖片刻,隨後了然般地向他一笑:


 


“怎樣?感覺到甚麼嗎。”


“……嗯……誠實地說,並沒有。”


“這便對了。”


“石切早就知道會這樣嗎?”


“不,我並不知道。我之前居住的地方,並沒有人會行這等事——我怎麼會明白呢?”


“但你的表情,好像在嗤笑著我一般……”


“誒呀,生氣了嗎?”


“沒有。但剛才的感覺,現在想來又有些奇妙,如果你應允我再試一次,或許我會有些頭緒。”


“……我不太願意。感覺好像在做甚麼不應當的事了。”


“那我就要生氣了。”


“呀,剛才好好的,怎麼又不講理了……”


 


 


 


 


剛從部門的反省會回來但並打算不吸取教訓、正忙著從隨身的包裹裡摸出各種會說話走路打掃衛生甚至憑空投射出奇裝異服的小小人兒的審神者,一邊對著三日月實在地吐露出內心的感慨:


 


“我還以為是甚麼事關本丸的緊要事,沒想到爺爺這麼……”


“閑?”


“——您自己也知道啊!”


“哈哈哈、我們的本丸在誠心的祈禱下安然無恙、蒸蒸日上,確實也不需要我過多作為嘛。”


“甚麼?我怎麼不記得您有祈禱過?…不對、這根本不是靠祈禱可以做到的吧!”


“哈哈哈、別在意、別在意。所以,剛才請教的事…”


“啊呀,爺爺您還是別費勁了,電視劇裡說的都是假的、假的啦。”


“噢?難道盡是虛言嗎?”


“要說全是谎话倒也未必,退一步說,雖然是編的,但卻是來源於某時某處甚麼人的真情實感,並為了能給別人帶來快樂而存在,所以不是壞東西喔——這樣說的話,能理解嗎。”


“嗯……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好懂呢。”


“嘛……對物靈來說是複雜了點,特別是和人相處得不太多的話……”


“主上啊,”


“是?”


“那演劇中的男與女要成婚,為甚麼那麼麻煩呢?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不同……”


“哦?爺爺記憶中是怎樣?”


“誒呀、容易得很了,只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翻牆潛入心儀女子的閨房……”


“哇呀呀呀呀爺爺你從現在開始只許看兒童頻道!!”


 


 


 


 


“哈哈哈、主上那樣說嗎?也難怪了。”


“石切以為呢?也覺得這刻意為之的演劇太過可笑嗎?”


“哪裡。凡人愛它,自有道理。”


 


他有些高興石切這樣說,卻不太明白是為甚麼。短刀們到了睡覺的時間,玩鬧著四散跑開,院裡很快地只剩下他們兩個。


 


“不過,那不是我們應當瞭解的事。”


 


聽出那話裡多少帶著些勸誡的意味,三日月沒作聲,只是笑著回望。剛看過的劇集中,男子與女子在月下秘密相會的情景像畫片一般在他眼前迴蕩;等到石切在他身旁坐下,一番奇妙的旖念湧起,慫恿他傾過身去,伸手覆上了對方置於坐墊旁的手背。


 


“……宗近?”


“在此。”


“……有事嗎?”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人類的這種心情。……我怎麼會懂呢?你也不懂,對吧?”


“…你究竟怎麼了?”


 


三日月湊近過去。一時間,竟像著了魔似的,眼中只剩下那兩瓣溫潤柔和的嘴唇……


 


——與那日相似的觸感。


 


只不過比起那時,心中那陣陣的急躁和不安,使得這個行為也不再像是那天一般似懂非懂的玩笑了。


 


“宗近,你……這是何意?”


 


石切抬起臂膀,儘量禮貌地將對方架擋在剛好不能再深入觸接的位置,神情滿是疑惑;他愣一下,卻被肉身深處升騰起來的熱力給蒸得意識暈眩,竟沒有余裕去思考那許多。


 


“你就只當是、沒法言說的意思——只要你順從於我,便能明白的吧!”


 


他打定了主意,一個用勁便把石切摁倒在地板上。燈影綽綽,衣襬交纏中,噹啷一聲碰翻了兩人手邊半空的茶杯。


 


 


 


 


 


 


 


“宗近、快醒醒。”


 


…………


 


“宗近?……三日月殿下!不可以在這睡呀……”


 


石切的聲音,像柔軟包容的海浪,在他耳邊煽煽地迴響。仔細聽來,帶著些許關切,卻也僅僅如此。


 


他驚詫地抬起頭,對上那雙含著擔憂的眼睛。


 


“在內番時候偷懶也就算了,坐在廊下看著電視劇就睡著了,你也太不注意了吧?這個都沒電了喔……”


 


石切好心地指了指他手中已經黑屏的電子設備。


 


(——對呀,怎麼了呢?)


 


在這個並不真正存在於任何地方的時空裡,像人一樣做著夢的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呢?甚至因為這具偽造的肉體產生了沒來由的慾念,向著禦神物發出了荒誕的祈禱——


 


“……我沒事。”


 


他最終平靜如常,看著禦神刀溫煦如水的雙眼,笑著回應。


 


——就算是緊貼著那溫暖的肉塊,學著人類的樣子行那嵌入身體的豔事,甚麼也不會改變。從世間的任一面鏡子裡望進去,換個模樣,他仍是他。殺人或不殺人的刀,怎麼會有想要擁抱著誰的想法?


 


(這就是魔障吧!名為現代娛樂產品的邪物……)


 


“可不要再看電視劇看到深夜了啊,畢竟年歲也不小了。”


“哦呀,難道這身體也要和刀一樣,老了就不中用了嗎。”


“可別這麼說……”


 


他接下那笑談,伸手去端那杯早已放涼了的茶。石切鍍上光暈的側臉近在咫尺。在他心頭縈繞已久的那首詠月小詩,呼之欲出的當口,卻一個字也記不起來了;仿佛是在明凈的刀身上留下細細的一劃,不很深,也絕不至於碎裂,但,千真萬確,永遠也消弭不去了。


 


 


“所以,最後還是看完了嗎?”


“啊,看完了呢。”


“最後如何了呢?”


“嗯?啊……最後那女子終於和心愛的男子結了婚,並誕下孩子,卻偶然發現丈夫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生兄長,終於受不了衝擊,溺死了孩子,自己也了結了性命,剩下那男子孤獨一世罷了。”


“啊……這對人類來說,算是歡喜結局嗎?”


“我也不太清楚呢,改天問問主上吧。”


“說得也是。”


“石切與我一道去問?”


“好啊。”


 


 


//.完.


 



HAPPY BIRTHDAY, SUOH.HAPPY BIRTHDAY, MIKOTO.


※※※※※※※※※※※※


 


 


說是與流行絕緣,也太過分了點。


 


 


突如其來,他在工作時間旁若無人地哼起了歌。新來的工讀生端著一沓紙質報告書,硬生生被釘在了辦公桌對面;伏見誇張地連咳好幾聲,他回過神來,簽字筆的筆尖在紙上暈開一團深藍墨漬。


 


 


整個第四室,誰也不認得那首歌。


 


年紀很輕的部下介紹給他一個能僅憑曲調辨別歌曲的軟件。他對著終端把那調子哼了三十遍,始終找不到匹配對象。部下小心翼翼地提示他或許漏了那麼一兩個音節,他即刻堅定地否定了這個可能性。畢竟,當周防把這段旋律——儘管是以一種極其粗糙的方式——演繹出來的時候,因為那畫面實在太過難得的緣故,他趴在床上聽得相當認真。


 


 


『真意外,您也會哼歌啊。』


『……啊。我有哼嗎。』


『有的哦,就在剛才。』


『好聽嗎。』


『老實說,並不。』


『呵…』


 


 


赤條條,神情懶散,翹著腳躺坐在落地窗邊抽著菸的周防,看起來確實和藝術細胞沒甚麼太直接的關聯。如此坦然爛漫。如此完美勝畫。只是此時此刻的這個事實,只有他一個人會發現。


 


就像是,此時此刻的這段無名曲調,也只有他一個人會聆聽。


 


究竟,是誰作了這樣莫名迷人的旋律。或許是周防自己杜撰的呢?


 


——像赤之王這樣的人,也會有偶爾隨口哼上一曲,這樣凡俗可愛的心血來潮嗎?


 


 


 


“總之……可以再問問別的部門,說不定會有人知道呢。”


 


謝謝,不用費心了——他拍了拍一臉認真的新人的肩。


 


回家的路上,車載電臺孜孜不倦地連放情歌。故作煽情的DJ。某某先生送給某某小姐。某某先生對某某女士說,生日快樂。還有,我愛你。


 


 


在那個星光黯淡的夏夜,周防的嗓音是如此沙啞而溫暖。不慌不忙,悠然空曠,不輸給任何一個以歌為生的人。


 


那調子在他心上靜靜流淌,一遍又一遍。


 


 


『——好聽嗎?宗像。』


 


 


如果,在過去或未來某個不會被打擾的時刻,在切近或遙遠的某個不必說再見的宇宙,與您還有再會之時,請——再問我一次。用那酒漬玫瑰般醇美的微笑。用那金色恒星般熾灼的眼神。用那致命迷藥般甜蜜的嘴唇。


 


 


只要一次。


 


 


然後,我會告訴您……


 


 


 


 


 


//.END.



要怎麼樣活下去才最好。


在拉著你的手逃走的時候,難道不是已經有了答案。




在清光脖子上靠近生死血脈的地方,有一處傷癒之後依舊極其猙獰的刀痕,只不過那個愛漂亮的傢伙平常都用圍巾布條之類的東西掩蓋裝飾著,輕易看不出來。從骯髒的街巷裡把他們撿回家的人的仇家找上門來,那一刀對著不過十來歲的小孩子砍下去,年紀還很輕的養父橫身擋下大半,不回頭地對著他們說:走。



血立即從那人的肩頭和清光的脖子上湧出來——那是他的人生裡看過最鮮豔、最猩紅、最熾熱如火的東西。


 


等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拉著清光順著書櫥後面的暗道鉆到了外面,不遠的地方,滔天的火正在吞噬一切。手心裡濕濕的,不知道是眼淚還是血的東西順著手臂彙集到了他們相握的地方。那時候他就曉得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沒所謂。他們都還沒到可以擁有很多的年紀,再丟掉幾樣也不過如此。


 


 


 


“慢死了,搞得那麼麻煩。”


 


距離開工還差半個時辰。他蹲在房梁上,從鏡子裡盯著清光精心修飾的臉,無聊得直打哈欠。


 


“一刀砍死他不就得了。”


“值錢的是情報,不是他的人頭。”


 


清光瞥了他一眼,一邊繼續小心地轉動手腕,把眼角描成嘴唇那樣鮮豔的紅色。幾乎沒有任何聲響,鬼魅般輕盈的身形已經落在他後頭,一把將他掀翻在地。


 


“幹甚麼?人要來了。”


 


清光反應迅速地夾緊腿,錮住他正從花樣俗艷的和服下擺向那裡面探進去的手,


 


“一旦他發現你是個帶把的……”


 


他眯狹了眼睛,眼中蠢蠢欲動的殺意與眼角那顆秀氣的淚痣不相襯到了極點。


 


“我就把他連雞帶蛋地切下來,如何?”


“…………”


 


 



把他們養大的人教會他們殺人,但只是爲了不被別人給幹掉;最後他們靠著手裡一把刀活了下來,倒也算是救了自己的命。


 


熱鬧繁華的江戶,是他們被遺棄、被撿起、然後再度被放逐的地方。他很喜歡那些五光十色之下不知隱藏著甚麼的街巷。沒有活要幹的時候,他們就爬到酒樓和娼館的屋頂上去打發時間。漆成朱紅的柵欄後面向買春客們獻媚的遊女的笑容令他心安。可能因為他們就是住在那些欄杆後面的女人生的。當然也可能不是。他們從有記憶開始就在一起了,會不會是兄弟呢?誰知道。


 


他對大部份的活物都沒甚麼興趣,唯一的例外是有年他花一個銅板從祭典上撈了條魚。那種金不金紅不紅的顏色,像廉價糖果一樣透過水光粼粼地閃爍,有種庸俗的漂亮。他們找到個髒了的玻璃瓶,清理一下裝滿水,把那不過一個指節長的小東西裝進去。清光看著它在水裡來回遊弋的樣子,興致勃勃地說要去弄點裡頭有顏色的玻璃珠子放在裡頭。他雖然不能理解這種麻煩又不實用的事情,但也沒說甚麼。


 


第二天,那條魚翻了肚皮。他想起那個玻璃罐以前裝過殺人用的藥,恐怕是再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的。


 


他沒有覺得多傷心。畢竟只是魚,而他也不是清光。


 


清光唯獨從不問他自己漂不漂亮。或許因為知道漂亮的東西在他手裡註定都要早死。


 


說實在的,如果能讓這傢伙多活兩年的話,他其實不介意往那張臉上來上那麼一刀。只是那樣的話清光會哇哇亂叫,吵得不得了。還是作罷。


 


 



“……怎麼樣?”


 


他盤腿坐在屋脊上一抹嘴巴,沾了一手背的胭脂。


 


“呸,甚麼感覺都沒有。你做得不對吧?”


 


清光很挫敗似的癱下了肩,殘留著妝容的臉上似乎很是不可思議。


 


“怎麼會呢?我看他們都是這麼做的。”


“因為你笨啊。快把衣服換了,噁心死了。”


“噫——還不是你出的主意!”


“少囉嗦,消息套出來了就行。”


 


腳下是四處喊著尋捕刺客的人聲。他們的身形像影子沒入黑暗。


今晚有不錯的月亮。他們不喝酒,對那些上等人的風雅玩意也沒甚麼欣賞的興致,只覺得那又圓又亮的東西掛在天上,好像是有甚麼話要說。


 


——是甚麼呢?


 


就像那個人看著他們的眼神一樣溫柔。那個時候,養父是不是也想對他們說些甚麼呢?


 


 


『安定,我們也會死嗎?』


『會。』


『甚麼時候?』


『不知道。』


『安定,我好害怕……』


『噓……』


 


 


他把懷裡用撕下來的衣服裹著的東西扔給清光。對方打開一看,有點嫌棄地皺起了眉。


 


“甚麼啊,這?”


“剛才那傢伙,用這幾根手指摸的你,我看到了。”


“……你還真是……算了。”


 


摸爬滾打在這種地方,常常會忘記自己的真實年齡。然而清光此刻笑起來的樣子,倒有些許討人喜愛的天真童稚。這是鮮少幾樣能讓他清楚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東西之一。


 


 


他知道清光並不是金魚。自己也不是那個浸滿毒的瓶子。


 


一定要說的話,只是住在兩具軀殼裡的同一個靈魂罷了。


 


 




人們都說,歸根結底,是他也身為野獸的緣故。


 


——或許真的是這樣。


 


但,那又如何?


 


 


自離開鐮倉以來,周遭不可避免地流言四起,甚至傳說他勾結異族、企圖顛權,在那座僕人眷屬都屈指可數的寬敞宅院內,飼養著會在夜裡生吞人肉的怪物。


 


“哈哈、要這麼說,大致也沒錯。”


 


那些面孔隔著竹簾,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伏禮,多半也有不想被他瞧見臉上那些為難懼怯的意思。


 


“這、光忠大人!要謹言啊……這話傳了出去,對您的名聲……”


“噢,不是對我,而是對本家的名聲吧?”


“…………您心裡還記掛著就好。”


 


他聽出那話外之音,於是壓著聲音輕輕地笑。脖子後面滑動的濕熱軟物愈發急躁地向下,甚至齒尖也開始順著脊骨來回剮蹭,意思明顯——他皺了皺眉,執扇的手果斷向後就是一記,啪地一聲沒把後頭膽大又皮厚的傢伙嚇退,倒把門外原本就戰戰兢兢的老家臣給驚得掉了帽子。


 


“光、光忠大人,回京之事……”


“罷了!正好讓我休息幾日,嘴長在別人身上,誰愛說甚麼就隨他去了。”


“這——這怎麼可以,當家的可是對您器重有加,身為首座陰陽師、已經被軟禁在家,還這樣不謀進取的話……”


“够了,不必再說了。”


 


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明顯地收緊了。他清楚地感覺到身後那危險的怒意正將周遭的空氣星星點點地灼燒著,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要把簾子對面的幾個人燒出幾個窟窿,那樣的話……


現下的局勢已經足夠麻煩了。


他歎口氣,輕輕拍了拍勒在自己腰側的手,算是一種安撫。


 


“說到底,陰陽師本來就是怪物。不必和世人費那口舌。”


 


這話幾乎已經是逐客令。他向側旁招了招手,一對紙童子便從空無一物的廊下現身,向著一臉不甘的來人恭敬地行了個送客禮。


 


訪客們面面相覷,不死心地開口道:


 


“您…若是還在記恨年前那場火事……也該……”


 


 


他座前的香爐有一瞬間滅卻了煙息。


 


家裡派來的說客們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紙門、屋簷和木欄的碎片像雨點般嘩嘩落下,有些落在他們身旁,有些直接將他們砸得驚呼連連。那條忽然由室內衝出飛上天際、而後又如雷電落火般呼嘯著俯衝直下的巨大黑龍,像是要將他們撕碎般步步逼近、一邊發出了陣陣足以撼落屋瓦的低吼。


 


平靜的庭院瞬時間化作地獄之境。


 


“俱利,別這樣。”


 


他從沒了簾子的屋內起身走到院裡,聲音並不慌亂。


那龍側頭朝他瞪了一眼,仍未退後。


 


“怎麼,不聽話嗎?難道你真想吃了他們?”


 


已經面無人色的老人們目瞪口呆,只能看著他慢慢走過去,像安慰脾氣糟糕的孩子似的,伸出手在那龍身上輕輕拍撫。


 


“我沒生氣,你也不要嚇他們,嗯?”


 


那凶煞魔物似乎聽了進去,低低地吼著,挪動身軀將他團團圍繞起來。


 


“不過是失掉一隻眼睛罷了,我不在乎。“


 


他抬手觸了觸至今仍裹著繃帶、實際下頭已經空無一物的半邊眼,語氣波瀾不驚:


 


“至於究竟只是意外走水,還是有人想要我從京城消失……”


 


撇去顯赫的身份和受人敬畏的能力,他聲音溫厚、語氣禮貌地說話的樣子,那即便燒毀了一半仍然難掩俊逸的容貌,與外頭那些鬧得滿城風雨卻也一戳就破的謠言,實在很難聯想到一起去。不管是比起人類的女子或男子、更喜歡與野獸化形的式神夜夜廝混也好,甚至他本身就是迷惑朝廷、擾亂人間的魔物也好,就算是其他更加聳人聽聞、繪聲繪色的流言蜚語,是不是真的能傷他一分一毫——


 


“說是怪物,鐮倉也好,這裡也好,哪裡都不缺我一個——“


 


這話,卻不是對那些怕他、妒他、或是想要將他的鋒芒消磨的人說。


 


“——你說是不是?“


 


語落片刻,那龍終於收斂了爪子,周身升騰起裹挾黢黑閃電的煙霧,眨眼之間,連同那年輕的陰陽師,也一併消失在他們眼前。


 


自遙遙天際另一邊傳來的,是陣陣沉可撼地的悶雷。


 


 


 


//.完.


 



 


這年大學放秋假的時候,他照常聽依家裡的囑咐,不多逗留地登上了歸鄉的火車;並不是說留在學校就真的無事可做,也不是說家裡少了他就真的多少冷清,只是大人那麼說,他也就甚麼都不抗議地回家來。



順應總比改變容易。他秉持著這想法,放走逆流而上的念頭。


 


已經算是不披件衣服就會感到骨涼的時節,落葉在門前的臺階上疊起半厚的一層。去車站接他的僕人提著行李先一步走進去招呼人出來幫他接風,他回頭看了眼停在門口不認識的車,樣子時髦,似乎也不是家裡新買的。


 


 


果然是有了客人。


 


等他換了衣服進到前廳,與父親對面對坐著的人轉過頭來,向他露出微笑:“呀,石切回來了。”


 


他看清來人後一愣,而後微微地頷首行禮:“好久不見……宗近さん。”


 


宗近這個人,說起來是他這輩的表兄,雖然外表年輕,不知怎的年紀卻比他大上不止一輪,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很是奇妙,就連身為這代家主的父親都往往將他當作平輩敬稱,不敢絲毫地怠慢。自他有記憶起,宗近待他親善有加、關愛非常,後來他離家求學、分隔兩地,才不似昔日那樣來往甚密;這日走近了一看,這男子與他記憶中竟並無二樣,仿佛這許多年的光陰從不曾在這人身上流淌過一般。倒也是稀奇。


 


“過來。”


 


宗近笑眯眯地拍拍自己身旁一早備好的坐墊,意思很是明瞭;他臉上一紅,記起幼年時自己在這人身旁往往坐不了多久,便會被抱起來放到腿上,親親地摟著、說些逗引的話。自己父親生性嚴肅、不苟言笑,這樣的事情是從未有的;因而,與宗近在一起時,倒也算是他幼年時代少有的溫情回憶。只是眼前自己好歹也已經算是半個大人,雖然涉世未深、走出門去也肯定不會被人當成小孩兒,唯有宗近仍對他這番親熱態度,倒令他一面隱約感動、一面又有些害羞猶豫。


 


“——好,你就在這住幾天吧,”


 


自己進來之前的話題似乎已經進行到了可以收尾的時候。父親忽然對宗近說道:


 


“也好幫我管管他……去了學校就忘了自己是誰了。”


 


這樣說著,父親向他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無奈地轉開視線,寒暄幾句之後便去忙了別的事,留下他們兩個共坐在茶桌的一沿,氣氛有些奇怪。


 


客廳也是茶室,門外就是庭院,靜得只剩下水流敲打院石的聲音。


 


“哈哈、說是要我管教你呢,嗯?”


 


宗近在他耳邊揶揄般地說著話,清雅氣息緊緊熨帖過來;他只覺得耳根瘙癢、面頰發紅,全身都不對勁起來。他微微地向一側挪動、禮貌地迴避,偏偏宗近還一伸手攬住了他的後腰、如入無人之境,一雙眼笑是笑著,卻是沒有半點饒放的意思。


 


“你說說,我該怎麼做才好……?”


“……表、表哥……”


 


他從宗近眼裡看見自己恍然不知所措的面容。


 


“……你長大了啊。”


 


這話語,像花瓣飄旋飛轉、最後恰巧落入他的茶碗。


那雙手輕輕放開了他。


 


 


而他看著那對熟悉而又讀不懂的、微笑著的眼睛,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應答。


 


 


廊外的秋葉,不知何時已紅似烈火。




 


//.完.



“…………主,這是……甚麼。”


 


因為眼前的【東西】太過超越自己的理解範圍而差點把敬語都省略掉的長谷部陷入了某種意義上的停擺。聽聞了熱鬧而跟著跑進主廳來的傢伙們興致勃勃地在他旁邊圍成一圈,目光的焦距鎖定在審神者攤開的手心上站著的……那把刀。


 


——應該……是刀吧?簡直快把這行疑問寫在臉上的國寶さん久違地繃著臉。上一次擠出這種表情,還是在他負責的本丸官推被盜號後推送了奇怪內容的時候。


 


“……長谷部的話,不是應該認識的嗎?哈、哈。”


 


請不要這麼乾脆俐落地把問題推還給我啊——今天內心臺詞有點豐富的長谷部緊張地瞪著話題的中心。


應該……會說話吧?雖然尺寸上有點不對頭,看起來倒還是完整的人形。


 


“我的名字是宗三左文字。”


 


——呃啊!真的說話了!


他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您也、想讓王者的象徵來服侍嗎……?”


 


…………雖然似乎是挺有氣勢的臺詞沒錯,但由一個不過大半個手掌高的小東西說出來,怎麼看都缺了些讓人信服的感覺。


 


“呀啊——小小的好可愛~~~(桃心)”


 


不知從刀群的哪個方位傳來了嬌嗔的叫聲。姑且當做一種讚美吧。


以此為引線,屋內的竊竊私語逐漸變成了興奮的議論,幾乎讓長谷部的偏頭痛再度發作。


 


“主,這到底……”


“啊啊……關於這個,我問了總部那邊,說是因為煅刀時候靈力運作水平不穩定所引發的計算外事件,偶爾也是會發生的啦,只不過影響的範圍和程度不同會導致表現出來的結果也有所差異,在時空局管轄的其他本丸似乎也有相關記錄……”


“……甚麼?”


“簡而言之就是我感冒了。”


“…………”


 


似乎再也懶得詳細說明的審神者對著用指尖輕輕撫弄了一下手心裡已經因為周遭的奇異氣氛而有些不安起來的迷你型·原太刀,以示安慰。


 


“雖說如此,但……這麼小的刀能做甚麼?”


“嘛……跟著出陣試試?”


“您確定嗎主,刀裝都比它大兩圈,能裝上嗎。”


“……那…你們誰帶去內番?”


“能拿起鋤頭嗎。”


“馬廄……”


“會被馬當成花吞了吧。”


“總之、先手合著鍛煉一下的話……”


“喂,你們!有誰願意跟這傢伙對打的,站出來。”


“甚麼——!竟然想對這麼小的刀做那麼殘忍的事?!”


“這種尺寸的話,揮一下就飛了吧……”


“惡鬼!禽獸!!不是人!!!”


“亂ちゃん…我們本來就不是诶。”


“呃、”


“…吵死了你們……主,您意下如何。”


“…………抱歉,當我沒說。”


 


在七嘴八舌毫無建樹的議論中,也算是長谷部舊識的打刀·宗三左文字,用極小的聲音長長地歎了口氣:


 


“誒……原來如此,得到了我卻不打算使用……一直都是這樣呢。”


 


又一陣可怕的沉默襲來。


審神者臉上似乎開始有點掛不住了。


 


(天啊這種莫名強烈的罪惡感是怎麼回事……)


 


“明白了,總之先在這住下吧!總會有辦法的、嘛?”


 


(——就算朝這邊笑得這麼溫和正直我也不會上當的哦、主?)


 


 



“好可愛好可愛——讓我也拿一下~~~”


“等等、下個是我!”


“可以幫他換衣服嗎~?”


“要喂他吃甚麼?”


“喂喂,你們可不要把他當玩具啊,宗三可是厲害的打刀喔。”


“藥研哥你來了~”


“喂,你們不去當值,全都聚在這裡做甚麼。”


“喲,長谷部だんな!還真是發生了不得了的事啊。”


“哼…別提了。這傢伙……本來就不好使,還用這副樣子出現,真不知道能派甚麼用場……連水果都切不了吧。”


 


一邊這樣說著的長谷部,不顧短刀們的阻攔,一把抓起了現今輕似鴻毛般的宗三左文字,握在手心裡翻來覆去地端詳;因為他的略顯粗暴的翻弄而無所適從的宗三慌張地瑟縮著,發出細小的呻吟。


 


“反正也沒用……刀解掉算了。”


 


長谷部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低聲吐露出殘酷的決斷;手裡的打刀全身一顫,停止了掙扎,滿是懼意地看向他。


 


“喂喂……別這樣,才剛被召喚出來,多可憐啊。”


 


意圖解圍的藥研從他手裡把宗三接過去,也學著審神者那樣用指尖輕輕摸了摸那櫻色的頭髮。


 


“雖然和預想的樣子不大一樣,不過總會有辦法的,對吧?”


“嘖……先說好,照顧他的事你們負責。”


“沒關係,就先睡在短刀的房間吧,會很熱鬧的。”


 


說著,藥研向乖乖跪坐在他手中、神情仍有些不安的宗三眨眨眼,全然不顧後頭的長谷部臉上“老子不想管你們了”的灰暗神情。


 


 


 


//.end?


 



 



 


次日早上


 


 


“糟糕!宗三!宗三さん不見了快找!!”


“天啊昨晚是睡在誰那邊的?快翻翻枕頭下面——”


“且慢!全都不要動!說不定手忙腳亂地會踩到他……”


“噫!他那麼小會不會從被子裡滾出去掉進地板縫隙裡了……”


“把榻榻米掀起來!”


“住手啊你們想拆了睡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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